孤枕难成眠

　　璃疏回来时天色已全黑了，百草殿里已点上了灯笼。
　　苍央看着缓步走进来的璃疏，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就在她路过某一盏灯笼时，他看到了她唇角边那抹下也下不去的笑意。
　　随即便注意到，璃疏的唇，苍白得不同寻常。
　　他上前几步，伸出手，往常把手放到他小臂上的璃疏却没有这样做。她依旧垂着手往前走，只是笑着看向他：“今日我不用饭了，你可吃过了？”
　　苍央在原地停了一瞬，又赶忙转身跟上道：“下午时风扬君来过，陪他用了些。”
　　璃疏点点头，并未回话，也不过几步便进了屋内。
　　苍央原以为她要进卧房休息，却看到她转进了另一边的书房，原本慢下的步子又紧赶上去，为璃疏撩开隔断书房的竹帘。
　　璃疏从书架最里面抽出张卷轴，转身将书案上零散摆着的几张药草图纸拂开，放上卷轴，一挥袖展开它，冲着苍央招手：“快过来，选个地方。”
　　苍央走过去，只见璃疏面前展开的是起伏山峦，其间绘着碧色的江河湖海，有蝇头小字标注其上，竟是一幅舆图。
　　苍央惊讶抬头：“神君这是要做什么？”
　　璃疏哈哈笑起来：“你选一处，我们便先在那里落脚。”
　　苍央看着笑得开怀的璃疏，没有再问，走到璃疏身边细细看起了舆图。
　　璃疏也不催他，只站在他旁边同他一起看着，身上那股轻快劲儿一直传过来。
　　半晌，苍央手指在一处名为盛京的地方一点，说：“这里。”
　　璃疏一拍手：“好，那就这里。”
　　说完又从书架上取了几本书抱到书案对面软榻处的小几上翻起来。
　　苍央见她兴致勃勃，便退出去打算沏杯茶过来。
　　可谁知，不过是烧开水沏杯茶的功夫，他再进来时，璃疏已支着额头睡着了。
　　苍央将茶盏放在书案上，走过去捡起掉落在青色地衣上的书册，同小几上的一起理好，俯下身正要将璃疏抱回卧房，眼角余光却发现了一点洇在璃疏衣领处的红色。
　　他眼睛不由得狠狠一缩，趁着璃疏熟睡，他轻轻将璃疏右边的衣领向斜下方拉开。
　　不过几寸，他便看到了璃疏右边锁骨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一般，有着一上一下对称的两个血洞，伤口不过筷子粗细，似是已稍稍结痂，却又裂开些许，于是渗了些血液出来。
　　苍央定定看着璃疏肌肤上的两点深红，牙齿不知何时已死死咬在一起，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伸手稍稍一碰，果然无法动用术法治疗。
　　半晌，他抬手消去璃疏衣领上的血迹，重新为璃疏合拢衣物，稳稳托起熟睡的她，如往常一般送她回卧房休息。
　　可他的嘴唇，却绷成了一条直线。

　　次日一大早，璃疏还在同苍央一块用早饭时百草殿的大门便被敲响了。
　　连兮知道禁制解法，从不敲大门。璃疏和苍央对视一眼，起身拿起帕子擦着嘴道：“东西先撤了，备茶吧。”
　　说完丢下帕子，转身出去了。
　　百草殿大门呈雁形排开两列仪仗，最前面立着的正是昨日刚上过门的黑衣男子。
　　璃疏见状挑挑眉：“什么时候你还做这种事了？”
　　黑衣男子不理会她，侧头示意身后小仙官上前来。
　　一个笑得一团和气的小仙走上前来团团作揖，随即站直身，从身后小侍捧着的盘子上拿下一张泛着金光的玉简，恭恭敬敬举到黑衣男子身前。
　　只见他打进一道灵力，一抹金光散开，天庭上空天帝的声音遥遥传来：“百草殿璃疏救治天市军统领连殊有功，仙阶进一等，授司药星君衔，赐南天门令牌，赏仆从二十，珍宝摆件四十八，珠宝丹药一百二十八，加以勉励。”
　　一时之间，天庭四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拍桌声、茶盏碎裂声。
　　璃疏轻轻笑了笑，双手接过玉简，眼睛却是看着黑衣男子，道：“拜谢天恩。”
　　黑衣男子看了她一会，见她没有下跪的意思，也不做纠缠，越过她径直往大门里去。
　　璃疏揣着玉简悠悠跟在他身后，方才举着玉简的小仙领着一溜垂髫小童跟在后面，再之后是抬着十多抬金光闪闪物什的侍从，一路绵延进了正殿。
　　苍央早便等在那里，见了此阵仗虽是一惊，但还算镇定地上前见礼，指挥着侍从归置东西。
　　璃疏靠坐在软榻上，对面黑衣男子坐得端正，各自饮茶，互不打扰。
　　不一会儿，那小仙仍是端着满脸笑意进来，同黑衣男子请示道：“咱们东西已算归置完了，不知星君可要回了？”
　　黑衣男子配合着对方身高，略低下头，道：“陛下还有些事要本君交待，便不同你们一道了。”
　　这小仙便笑盈盈行了一礼道：“那么，二位星君，小仙这便告辞了。”
　　璃疏与黑衣男子都未说话，只微微点头。这小仙便转身出了殿门，不消一会，外面那些扰扰杂杂的便都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如此说来，你我倒算同级了？”璃疏挑眉。
　　“你又不在意。”黑衣男子波澜不惊。
　　璃疏笑笑，不说话了。
　　这时苍央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对坐的璃疏二人，脚步略略一顿，还是走上前来行礼道：“见过神君。”
　　璃疏冲着黑衣男子道：“我殿中的苍央。”又转头冲苍央道，“这是掌管天罚台的司非星君。”
　　简单介绍完，她往后一靠，道：“好了，我百草殿到齐了，你又领了什么差使，说罢。”
　　司非抬手一抹，两枚令牌出现在了桌子上。司非拿起其中一张，递给璃疏：“这是南天门的令牌，持令牌下界，修为会被压制在不影响人界运行的范围。”
　　说罢又捡起另一张令牌，递给苍央：“这是人界行走的令牌，作用类似，只是不赐天庭仙家。”说到这里转头看向璃疏解释道，“陛下说，算是赠予。”
　　璃疏示意苍央收下，一边把玩着手中令牌，一边道：“多谢星君。”然后将令牌随手扣在实木小几上，冲司非淡笑点头，“苍央，送客吧。”

　　璃疏坐在自己院子里，看苍央带着二十个路都走不齐的小童过来与她见礼。
　　璃疏拿茶碗盖子撇着浮沫，也不喝，就这样一声一声，吓得下面的小童战战兢兢。但她却好似走神一般浑没在意。
　　这时连兮的笑声远远传来：“听说陛下赏了你好些东西，怎可不让我欣赏欣赏。”
　　璃疏抬头看去，只见连兮笑得分外促狭，挤眉弄眼地往她这里过来。她又看向站在下首抖作一团的一堆小童，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将盖子丢回去，对苍央道：“带下去吧，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你看顾着些，别伤了病了。”
　　说完站起身就往平日里招待连兮的小厅过去了。
　　连兮进来时璃疏已经坐在她平日里煮茶的那个地方了，只是今日红泥小炉并未生火，她也没有煮茶，倒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木头小几上。
　　连兮走过去往璃疏对面一坐，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浅浅啜着。
　　璃疏冷笑了一声，嗤道：“老匹夫。”
　　连兮一口茶喷了出来，他将茶杯撂在小几上，抽出帕子擦了擦身上的茶水，还是没忍住掏出扇子给了璃疏一下，又笑又气：“好歹是我爹，你骂的时候避着我点儿成吗？”
　　璃疏眼珠一转，定定看着他。
　　连兮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连连讨饶：“行行行，你爱怎么骂怎么骂，别瞪我了。”
　　璃疏又收回视线，拿了摆在小几抽屉里的茶点慢慢吃着。
　　过了一会，连兮用折扇捅了捅她，好奇道：“你现在令牌也有了，不过是给了你二十个小童，怎么气成了这样？”
　　璃疏捏开一颗花生，搓着碎皮，漫不经心道：“大家都觉得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二十三十。”她轻轻笑了一声，“你父君也不例外。”
　　“我难道是什么好人么？”璃疏垂着眼睛，声音颇为不解。
　　连兮看着她，没有说话。
　　实在是不敢说，说了实话只怕要同他生气。
　　于是转了话题问道：“那你要怎么办？”
　　“自然是想个法子甩出去。”璃疏皱眉道。
　　“甩出去？天帝赏的，你能甩哪里去？”连兮掏了把瓜子出来咔嚓咔嚓磕着。
　　璃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棋盘，道：“隐约有点想法，不过得等等看。左右我还得再待上些时日，倒也无妨。”
　　连兮探过头问：“真确定了？带着苍央去下界？”
　　璃疏低头喝茶，嗯了一声，道：“又不是不回来了，至多三百年光景。”又笑了起来，“我难不成还真能跑了？”
　　说到这里璃疏转头看向连兮问道：“苍央说昨日你来过，是何事？”
　　连兮吐着瓜子皮道：“我就是想问问，那位殿下如何？”
　　璃疏略略沉吟，思索着道：“那位殿下看上去平易近人，实则性子别扭得很，固执又麻烦。不过，同娘娘，不大像一路。”
　　连兮点点头：“看你的样子能猜出来些，我就是确认一番。如此说来，倒也能算件好事。”
　　璃疏闭着眼，缓缓道：“不是一路也未必是好事，弱势一方，有时难免，不择手段些。”
　　连兮闻言，沉默片刻，最终长叹一声，用手垫着后脑勺往榻上一躺，幽幽唱道：“奴本清白白好人家，却教泪滴滴撒江畔，江头寸寸风波恶，泣，退不得，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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