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

　　想到胤禩说他今天要来看我，一大早我便去了沉香殿。锦心姑姑正在院子里督促小丫头晒书，看见我立即迎了上来，轻声说：“主子刚刚用完早膳，正在临字。”
　　我示意她不要声张，轻轻走进大殿。
　　卫贵人俏生生地立在书案前，在熠熠的光辉中如一朵百合花。
　　我走过去叫了声“额娘”，眼睛往案上一瞟，果然还是那幅字画，顿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个在这边静静地临字，一个在那边遥遥地凝望，只是谁也不愿先走那一步。其实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强烈的爱情与不可战胜的怯懦之间的殊死搏斗，而最终是荒谬的恐惧取得胜利。可是两颗心却已经碎了，再也没有交集的力气。纵然日后以夸父追日般的热情想要修补它，却也只见一地的碎片，从此只能以心祭来缅怀那逝去的似水流年。
　　只是，一定要这样痛苦地相爱吗？
　　卫贵人瞧我脸色不是很好，拉过我的手轻轻抚摩着，“怎么不高兴了，禩儿还是没有时间进宫吗？”
　　我听出她语气中的担心，强撑着笑脸说：“额娘不用担心，他一会儿就会来看您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昨晚没睡好，脸色不好罢了。”
　　她微微一笑，“你不是天天缠着要打球吗，现在太阳还不大，待会还能歇好一会儿。让锦心给你冰镇一碗绿豆汤，好消消暑气，难为你天天陪着我。”
　　我心中一酸，想其端福园中那酷似沉香殿的香气和平台上两个浅浅的印子，忍不住伸出手环住这消瘦的肩膀，只是叫着：“额娘、额娘……”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直到锦心姑姑拿帕子来给我擦脸，我才恢复了平静。她淡淡地看着我笑：“这孩子……”眼底有一抹心疼。
　　她已经换上我带来的“运动衣”和软缎绣鞋，在穿堂的微风中裙踞飞扬，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宛如嫡仙。我低低地说：“额娘，你真美。”
　　她一愣，用羽毛球拍轻轻在我肩上一拍，“还不开始？”语气娇柔明媚一如少女，身后的芭蕉映出一片韶光。
　　我忽然想起了蒋捷的《过吴江》：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那暮春的时节，一段胡琴悠扬，时光昭昭，万丈红尘，自此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但是，我们的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若是一味感慨时光的流逝，发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难道只有樱桃未红、芭蕉未绿时才会高兴吗？何不樱桃红了品樱桃，芭蕉绿了赏芭蕉，这才不辜负一片大好韶光。和如花美眷一起欣赏良辰美景，才是真正的赏心乐事。
　　只有勇者无惧。
　　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打起精神挥动球拍，正恍惚间，那毛茸茸的“羽毛球”已直直飞向我的脸。我吓了一跳，急急避开。卫贵人见我神情狼狈，脸上现出一股调皮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后的荼靡架子上撒下片片花瓣，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才飘飘扬扬落在地上，像下了一场花瓣雨。我忽然想问，如果他们知道彼此的心意后，是不是会更快乐一点？假如时光倒流，他们还是会把爱情当作一场战争吗？
　　我看着眼前这越来越有生气的面孔，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吧，总没有十全十美的，尽力让自己快乐就是最大的胜利，一味地伤春悲秋倒造作了。
　　我摆出一个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架势，以一招“龙爪手”将球直击过去。卫贵人高高地跃起接球，我这时才知道她原来也有多年的舞蹈功底，否则姿势绝不会如此曼妙。见那洁白的裙踞如莲花般散开，正准备喝彩时，一个明黄的身影已走了进来。
　　我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生生地闭上了嘴。只是心里从未像今天这样感激上天——原来它也并不是无情的。
　　众人都跪下请安：“皇上吉祥。”
　　那跃起的身子一僵，随即跌了下来，我大惊，失声喊道：“额娘……”
　　那人更快，一把将她扶住，滴溜溜打了个转。
　　卫贵人脸色苍白，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纤细的身影微微颤抖，惹人怜爱。那只手停顿片刻，终于还是伸了出来，玉扳指闪出一道夺目的光彩，两只手在静谧的空气中交错着，些许苍凉，些许惆怅。还有一院子跪着的黑压压的人，和静静散着香气的荼靡花。
　　那只扳指忽然滑落下来。我一惊，抬头看去，卫贵人已经将那扳指放入袖中。我心中一喜，想起不知在何处看到的一个故事：
　　山东兖州徂徕山上有座光华寺，一书生住于寺中，夏日在寺廊中观看壁画，与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女子相遇。那女子美若天仙，他一见倾心，于是将女子引入一室情款甚密。女子走时，他赠送给她一只白玉指环。他躲在寺门楼柱的后面目送女子离开，只见她步出寺门百步许，忽然不见。他记住这女子失踪处，前去寻找，找到了一支百合苗，花朵洁白美艳。于是刨根取回寺内。只见这百合根茎缠绕打结，拆开一看，里面竟然藏着他那只白玉指环。
　　这就是宿缘吧，早已深深地烙在三生石上，斩也斩不断，只是牵着你的心，直至海枯石烂。
　　我按住膝盖，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很为他俩高兴。可是，就算你们十几年没有这样你浓我侬了，能不能也不要那么忘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下跪，而且一跪就这么久，膝盖真的好痛……
　　在我几乎快要绝望倒地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一个声音：“都起来吧。”声音不大，但很有威严。
　　我心中悚然一惊。原来跟他在端福园说笑时，只把他当作一个偷偷溜进后宫的王公大臣，从未有过惧怕。此时跪在地上，看着那明黄衣袍上的飞龙，才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一般人，是掌握天下的皇上。想起自己的“童言无忌”，虽然知道他没有怪罪，但是心底还是不自觉地直冒寒气。
　　胤禛说的没错：在这宫里，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正龇牙咧嘴地揉膝盖时，忽然瞥到锦心姑姑正拼命朝我使眼色。我有些不解，直觉向康熙看去，见他一脸诧异，才发现他刚刚叫了我的名字的。
　　我一激灵，立即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说“皇上吉祥”，就已经先雪雪呼痛。院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到，宫女太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又闯祸了，连忙说：“奴才不知规矩，还请皇上恕罪。”
　　称奴才的滋味可真难受，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保住小命要紧。
　　康熙没有动静，连我婆婆也没有说话。
　　我晕，不会就把我拉出去死拉死拉地吧。我哭丧着脸抬起头来，却见他们脸上已有笑意，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康熙忽然手一抬，我不知什么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卫贵人笑着说：“这孩子天真可爱，不太懂宫里的规矩，皇上是让你起来呢。”
　　我如逢大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想到还没有谢恩，又连忙跪下，“谢皇上恩典。”然后用嬷嬷教我的方法尽量优雅地从地上“爬”起来。
　　康熙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些好笑，“朕让你好好学习宫中礼仪，你学了二十多天，就学成这样啊。”
　　我有些害怕，“奴才本来学的好好的，只是今天见到皇上，奴才心中惶恐，才弄成这样。”他看了身边笑靥盈盈的女子一眼，漫声说道：“听你这别扭的话，朕封的多罗县主怎么会是奴才。”
　　我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恭敬地说：“不可说明白，谢皇上恩典。”
　　他嗯了一声，对一名五十多岁的太监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说着就携起卫贵人的手走进殿内。
　　那太监中等身材，帽子上还有顶戴，估计是总管太监李德全。他看我在打量他，立即给我行礼：“奴才李德全参见多罗县主。”
　　我知道这人深得康熙信任，不可得罪，连忙扶住他，“公公服侍皇上辛苦了，无须多礼。”他趁势立起身子，垂手肃立。
　　我有些无聊，不知是该继续站在这里扮雕塑，还是可以自由活动。但是看这一院子人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样子，我也不敢造次。开玩笑，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傻子也知道怕。
　　忽然听见一片请安的声音：“八阿哥吉祥。”回头一看，胤禩正带着小顺子走了进来。他看见李德全在这里，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面色如常。虚虚抬住他的手，“李谙达不必多礼。”
　　李德全连忙谢了，轻轻地说：“皇上在里面，吩咐奴才们在外面守着，八阿哥要不要通报一声？”
　　胤禩想了一下，还没有说话，就听见康熙在里面说：“是老八来了吗？让他和灵犀丫头进来吧。”
　　不知何故，我忽然想到昨晚的事，心中倏地一抖。胤禩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发现我手心里都是汗，朝我微微一笑。我见他目光坚定，也生出一股勇气。按理说，康熙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再说，假如他知道了，我怕也没用。这么一想，心中已安定下来。
　　康熙正坐在案前看卫贵人临的字，一脸的温柔。我们进来后，也没有看我们，只是闲闲地说：“你们昨晚在外面玩得很热闹啊。”
　　我吓得一身冷汗。自己的预感忽然变得这么准确，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见胤禩要开口，连忙跪了下来，“昨天是不可说非要出宫玩，九阿哥他们没办法才带我出去的。后面的事也是我惹的，皇上要怪就怪我一个人，与九阿哥他们无关。”
　　康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丫头倒会逞匹夫之勇。”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但是凭我的直觉，他应该没有生气。我记得史书上记载，第一次废太子时，他曾经在太和殿怒斥胤禩，胤禵求情时他又训斥为匹夫之勇。看来这匹夫之勇在他眼中是一个贬义词。此刻我该说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我已经说道：“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看见不平的事情却不出手相助，即使是普通人也会于心不安。何况这天下乃是皇上的天下，如果连九阿哥他们遇到无辜的人被欺负也都无动于衷，那才会让天下人寒心。不可说谢皇上赞我有匹夫之勇。”
　　康熙这才将目光从字帖上移开，微一沉吟，拈须笑道：“好，天下是朕的天下。既是这样，你们昨天晚归的事朕就不追究了。你心肠倒热，难怪会得到焦尾琴。”
　　我背后的冷汗几乎要流成一条河，更加不敢乱动，只是伏在地上。
　　卫贵人笑道：“这是灵犀拿来的花茶，皇上说了这么多，口也渴了，喝杯茶吧。”
　　康熙伸手接过，喝了一口，见我还跪在地上，忽然说道：“还不起来？”语气甚是和蔼。我知道危机已过，但还是不敢如端福园那般放肆，谢了恩，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康熙脸上有一丝笑意，对胤禩说：“你的奏折朕看了，这事办得不错。你这几天就在府里好好休息，准备娶媳妇。”
　　我脸上一红，看向胤禩，他正满脸喜气地向康熙谢恩。康熙又看着我，“你是个好孩子，朕很喜欢你，才封你为多罗县主，又将你指给老八，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我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他没有多说，拿起那张字帖细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我和胤禩互相使个眼色，上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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