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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大沙漠
丁喜不知道楚留香说的“她”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又忽然提起了柳无眉。
楚留香沉思了许久，才开口向他解释：“红兄身旁的曲姑娘，与柳无眉原本是师出同门。”
丁喜看得出柳无眉的武学造诣极高，不但在女子中很罕见，就连她那位出身名门的丈夫也有所不及。李观鱼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客，而且传授弟子也很有心得，所以李玉函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江湖年轻一代中的翘楚。能比李观鱼更有本事更会教徒弟的人，在江湖中又会有几人？
他略有迟疑，还是忍不住问：“曲姑娘的右手……”除了白纱遮面看不清面容外，那位女子的右腕也用白绫缠着，匆匆一瞥，以他们的眼力已看出她的右手已断。
“曲姑娘从小尽得其师石观音的真传，她天赋过人又刻苦用功，连石观音那样自负招式天下无双之人，也不能不暗自心惊，唯恐不出几年这位徒弟就将青出于蓝，故而出言相逼，曲姑娘为证心迹，自断右腕……”
楚留香当年听柳无眉提及，曲无容的双亲是被石观音杀害，想来此事也终究被曲无容知晓了，她的武功进境可以一日千里，何尝不是因为心怀报仇之志。
但石观音既出言相试，她若是不够果断，如何能消除师父的疑心。纵是断腕之后她此生无望在武学上超过石观音，但她能在仇人身边隐忍含辱多年，自是比常人更懂得活下去的意义，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丁喜不曾听说过这号女魔头的名字，闻言也不免惊讶：“世上竟有妒忌徒弟武功的师傅？”
楚留香道：“不仅如此，石观音还妒忌曲姑娘的颜色，毁去了她的绝色容颜。”
丁喜默然不语，他总算知道曲无容为何会以纱巾遮面，甚至连双目都不曾露出来。若换作他人，恐是早有人猜测此女面有缺陷，但她的风仪之美实是他平生仅见，再想不出藏于面巾之后的会是一张容颜尽毁的脸。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石观音为何要这么做？”若说不愿徒弟青出于蓝而在传授武功时藏私的师父也不乏其人，女子爱美善妒也不足为奇，但毁去比她小几十岁且是她从小带大的少女的容颜，实在不知是心理何等扭曲之下才会如此丧心病狂。
楚留香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说起了一桩往事。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位叫作秋云素的女子，即使是世上最负盛名的画师，也难以描绘出她神采风仪的万分之一。不想石观音听闻后找来，在亲眼目睹之后，不能不承认秋云素之美非她所能及。那天石观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两个时辰，直到暮色已尽，长夜将至，才问了秋云素一句话：‘你是愿意让我杀了你，还是你自己毁了容貌’？”
他并没有刻意模仿石观音无心无情的冰冷言语，但丁喜却也从这句平常听来可笑之极的话语中听出了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问道：
“难道只要是天下有比她美的女子，她都要毁去她们的容貌吗？若是因为这个理由杀人，只怕天下人她再也杀不尽了。”
楚留香轻叹了一声，“你不曾见过那位石观音，天底下的美女虽多，却没有几人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她的美本已超出了人们想象的极限，更以美貌自负，当然容不得世上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丁喜如今也终于明白楚留香说过的那句话的意思了，为何他生平所遇的两位最美的女子，却无人能够亲眼目睹她们往昔的容颜。
他笑了笑，说了一句话：“我虽没有见过那位石观音，但我也不会想多看一眼。”
这个笑容亲切可爱的少年，忽然说出这么铁石心肠的话来，难免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楚留香却不由地露出了微笑，他想起了当初第一眼见到石观音时的情景。也许没有人会不为她高高在上的无双风仪所摄，也可以想象得到会有无数男人都曾梦想过这样的女人，但他却也只希望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才好。
当年石观音的结局，正应了红颜枯骨，不过弹指之间。她并不知道，一直以来支撑她的精神世界的，是何等的脆弱。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会败得却比任何人都狼狈。然而楚留香在发现她的秘密之前，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击败她。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能不承认，她的招式可谓天衣无缝，如果说其中仍然存在缺陷，也不是她的对手能够在瞬息万变的过招之时发现得了的。
想到这里，他的表情有了很细微的变化，只有他知道，也许他很快又会遇上这位江湖中最冷血最可怕的女人了。
石观音这样的人，即使听说过她的名字的人并不少，但在江湖中却绝少有人会主动谈论起她来，尤其是在她生前。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绝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种种残酷的手段。
楚留香见到柳无眉时，理所当然地认为石观音已死，这是思维定势使然。但假如并非如此呢？当时光倒置，到底何为因何为果？连楚留香这样绝顶聪明之人，也难以参透其中的秘密。
而时光如果逆流，何为生何为死？当人世熟悉的一切都已与你背道而驰，你是否也就只是一个被遗弃在时光隧道中的孤魂野鬼，或者，就像是一个永远被禁锢在玩偶山庄不见天日的人。等到发现这样的事实的时候，有几人不会彻底丧失对抗的勇气，有几人不会绝望或疯狂？
那个月夜遇到金伴花之时起，楚留香的人生就仿佛被人开了一场恶意满满的玩笑，让他几乎以为是陷于长梦之中不曾醒来，或是他已经死去，却飘荡在世间回望着记忆的碎片。
偏偏他的神智还很清醒，可以肯定他仍然存活在尘世中。在一开始，他有猜测过是朋友的玩笑，或是对手的设计，直至确认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他眼前所见的一切。
那夜若是他盗走白玉美人的七日后，那他应该在海上，等着神水宫的人因为天一神水一事而找上他。然而无花确实死了，戴独行可以作证。而蝙蝠岛的事忽如其来，更是扰乱了他的判断。
眼前的一切纵是有悖天道常理，他却也没有因此而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甚至仍是如当年在江湖中的冒险一般，用武功与智慧去解决眼前的难题，慢慢地找到关键的钥匙，相信到最后终会看到那缕久违的亮光，揭开所有的谜底。
很多人将人生沉浮归结于命运，一生蹉跎听天由命。但有些人即使当真被命运戏耍，他们也绝不会就此认命。不到最后一刻，永不认输。
楚留香在见过一点红之后，终于从三位少女失踪的焦虑中冷静了下来，然后就发现了一件事。假如不考虑最初的月夜有什么暗示，那从他在海边被卷入蝙蝠岛一事开始，沿途所经历的事，竟与他当初的人生经历是完全相反的。
黑珍珠带走苏蓉蓉她们，曾将楚留香他们带入了误区，使得他们冒死进入了沙漠，才会介入了石观音之事。但一点红当初正是被石观音假借楚留香的名义欺骗，才会远赴沙漠杀人。
即使是镜中的世界，也必然有最基本的规则。纵使视角颠倒，但每一样东西也在应有的位置上。
即使他仍不能肯定，这一次柳无眉要杀他，是否真的是由于石观音的命令。但似乎无法改变的，就是如同他再次遇上原随云与柳无眉一样，他或许将不可避免与石观音再次对决。
这实在不是能让人感到愉快的一件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望了一眼茶棚外的大道。
约莫一盏茶之前，另两位客人出了茶棚，沿着这条路走远了。
丁喜在旁边看到他的神情，想起他方才说的故事，几乎立刻猜出了那两人必然也与石观音有着联系。也正因此，楚留香会等到他们两人离开后，才说起了石观音的事。
那两人中一人，双鬓发白满面病容，但腰间悬着长剑，显然是位剑客，而且功力不弱。茶棚并不大，即使压低了声音说话，也难免落入那人的耳朵。
那位剑客虽显老态，却仍看起看出年轻时的潇洒之姿，而与那人同坐的另一人，丁喜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垂下头去，并非是因为惊惧，而是怕被人发现了他眼中的同情之色。
那人的一张脸凹凸不平，却非是毁人容颜的毒药所致，而是被自然界的阳光风沙侵蚀而成；那人的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显然已经失明了，他不曾开口说过话，而他的同伴与他交流时都是在他手心上写字。他不但看不见，而且听不见，还不能说话。
任何有同情心的人瞧见他，都不免为他感到难过，但丁喜也知道这样的人可以活下来必然很艰难，而且需要比旁人更坚韧的心性，所以他不愿在这样的人面前流露出同情之色。
楚留香听到丁喜问起那人时，他似乎正在出神，许久才缓缓道：
“我是在沙漠里认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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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二、大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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