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我不解，陆乘风忽然向一侧抻开我一条腿，然后用将石凳推过去挡住，接着又分开我另一条腿，同样分开，再用石凳挡住。两腿竟呈一条直线，这不是人常说的一字马么？我两腿内筋几乎像撕裂了一样痛。双手尽力扶着后背的树，企图借力，饶是如此，起也起不来，坐也坐不下，还是痛苦难当。如果有镜子，我猜我一定痛的脸色煞白了，为了不叫出来，我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可是，陆乘风并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他又从水井处的辘轳上卸下了一段绳子，一端绳头挽了个套子，然后收拢了我的双手，用绳套套住，收紧。然后将另一端饶过了我头顶的树干，猛地向下一拉，然后剩下的绳子，缠绕在树身上，并打了结。如此，我的双手便悬在头顶，身体再无力可借，双腿完全承受着身体自然下垂的重力，疼痛又加剧了一层。
　　“啊——师父！……”我颤抖着叫了一声，汗泪俱下。
　　陆乘风没有理我，而是从里屋拿出个香炉来，里面高高插着一束香支。陆乘风点着了香支，放在井台上。才对我道：“浣碧，你若能坚持这一炷香的时间，不求我，也不喊疼，以后便是我的徒儿了；否则，你知道会怎样！”
　　我忙不迭的点头，死死的咬住了嘴唇，然后低下头，再也没有看陆乘风一眼。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觉眼前的土地，都被我的泪水和汗水打湿了。
　　“唉！……”忽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温柔的叹息，我抬起头，发现是陆乘风蹲在我面前，他的眼神流露着温和与不忍，“还要继续练么？”
　　“嗯！”我颤抖着点头，又咬住了嘴唇。
　　“别咬你的小嘴唇儿了，都咬破了。”陆乘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来，叠了几折，递到我眼前，“你咬上这个，或许会舒服一点儿。”
　　我看着那帕子，倒是干净，但还是有些担忧：“师父，你这帕子，有没有，擦过鼻涕？”
　　“什么？”陆乘风的表情僵了一下，继而悲愤，二话不说，就将那帕子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愤然起身，背着手大步向屋里踱去了。
　　“呜呜……”我看着陆乘风气急败坏而去的背影，很想解释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
　　接下来的事情可以预料，陆乘风接受了我这个弟子。从此以后，我每隔一夜，都会到松客堂的院子里练武。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周身的筋骨抻拉就位；七天的时间背熟并掌握了一套心法，默默休息打坐一个时辰，相当平常人睡几个时辰。我还转了五个月的大树，据师父说，这样做锻炼的是身形和步法。一开始，我转的晕头转向，上吐下泻，但时间长了，竟然适应了。又学了半个月的拳脚招式，便在这时，云氏的第四个孩子出世了，是名健康的女婴，甄远道为她取名——玉娆。
　　这期间过的并非顺顺当当，虽然元氏还不能杀我。
　　虽和流朱一样，是甄嬛的贴身侍婢，甄嬛素日待我和流朱也无甚区别，但每逢重大节日，她并不叫我参与，比如七夕，中秋，重阳。她会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我留在快雪轩。她不明说，我也不会问。
　　说心里话，即便她叫我去，我也不乐去的。那样的重大节日，往往是合家团聚的节日，我去算什么？当然不算甄氏一族的成员，只是甄家的丫头罢了。让我看他们一家子热热闹闹，开怀得意么？很抱歉我没那兴致。
　　与其去看他们一家子乐，我还不如去松客堂找师父习文练武。我庆幸着这种无需言说就达成的默契，直到当年的除夕。
　　年关将近，甄府自腊月初便忙碌起来，先早早把甄氏宗祠打开——从里到外着人清理的一尘不染，祠堂内，摆放金银供器，奉上祖先遗像，灵位，等等。当然我只是远远的瞥见一眼罢了。
　　年货是要早早置办的，俱府里的老人儿说，往年的年货置办的极为丰足，不说蒸各种面食的米面，也不说招待客人的各种干果，便说肉类荤食，种类便极大丰富，什么獐狍野鹿，熊掌鹿筋，海参牡蛎，对虾鲟鱼，青羊锦鸡，牛舌鸭掌，据说猪就有暹猪，野猪，汤猪，龙猪，七八种。每年都会置办几车进府。据说小小的侍郎府本没有这么大能力，多是元氏的公卿老爹俸禄供给。
　　不过今年为了保佑夫人的胎，这么多动物肉食，都不能向往年一般采办进府了。
　　此次只照例采办了各色米面，菜蔬，干果之物。除此之外，串联府中各个院落的回廊两侧也悬满了红色灯笼。可想除夕之夜，所有灯笼都亮起来，是何等灯火通明的气派。
　　到了除夕这一日，白天府中各处院落都张贴了春联，桃符，门神，井然一新。甄远道不用上朝，一大清早领着甄氏家族的成员进了奉先祠祭祖。按理说这样的重大仪式，该召集甄氏一族所有的近支亲眷，一起举行才是。之所以甄远道一家子，说来话长。
　　甄远道并非京城人士，祖籍河北商丘。祖上出过几任举人秀才，家业一度兴盛。可惜后来坐吃山空，逐渐没落。甄氏一族的宗祠也远在穷乡僻壤。自甄远道与元氏结合之后，某年某月某日，甄远道欲回家祭祖，元氏不忍夫妻分离，遂想了个主意，花重金将甄氏祖先所有先人遗像，灵位，千里迢迢运入京中甄府供奉。自那以后，甄氏的宗祠便正式迁入京都。
　　今年除夕头三个月，甄远道便打发人回家乡请各位甄氏族亲，入京参加祭祖仪式。可谁知，那些人不是借口年老体迈，不经风霜颠簸，便是借口村颜丑陋，羞于见人，还有借口远亲新丧，近支将娶，脱不开身者，种种借口，不一而足。……据说，往年也是诸多借口。虽然都不来，但也收下了甄远道发下去的路费盘缠，每户都有几十两银子。无人不夸甄氏夫人贤德。
　　旁人怎么夸元氏，那终是旁人的事。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美艳妇人在我面前一面摆尽雍容娴雅风姿，一面欲以家法恫吓逼迫我供出身世的卑鄙手段。
　　当甄远道带领他的妻儿进了奉贤祠祭祀先人时，当我和流朱众仆婢远远站在宗祠之外等候时，我望着宗祠两侧门柱上贴的对联，冷笑不止——礼乐家声远，千枝归一本；诗书世泽长，万派总同源。
　　冷笑之余，更感激陆乘风教我读书识字，不然今日甄氏一族祭祖之际，我除了茫然的站着，估计还可能羡慕的想进去瞧瞧。而现在，我对奉先祠里面的人，唯有鄙视——说什么千枝万派，绵绵母亲和她女儿的名字，永远不会被记录在甄氏一族的族谱上；绵绵母亲的灵位，也永远不会进入甄氏宗祠！
　　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完成了祭拜先人的仪式，甄远道携着大腹便便的元氏走出宗祠，身后跟着子女。丫鬟仆妇们见主子们出来，赶忙上前伺候。流朱也拉着我上前。
　　甄远道此时，是连看亦不屑看我一眼的，倒是元氏，挺着个肚子，顾着与丈夫相扶相搀，顾着对眼前下人溢满慈爱风尚，顾着旁边橘梗橘枝提醒她下台阶小心，还顾得上偷暇投我一眼，有如蜻蜓点水。她略略回眸之际，橘枝便上前向众人道——“大家伙现在跟老爷夫人去福泽堂吧，老爷夫人要给各位发红包，双倍的月钱呐！……”
　　一语惹得众人欢呼雀跃。流朱也兴奋不已，拉着我的手道：“咱两个一同去吧！”
　　甄嬛亦在眼前，笑道：“是啊，你两个一同随我去吧！”
　　我从流朱手中抽回了自己手，同时略瞧了一眼甄嬛，她脸上的笑容从来都和她母亲脸上的笑容一样精致完美，无可挑剔。只是，我却不喜欢。我略略福身道：“小姐，奴婢还有件衣服没有洗，若是留到年后洗，就等于把忌讳留到了年后。所以，请小姐恕奴婢失陪了。”言罢，我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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