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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曹钰到蕙兰苑时,章瑛正在书房翻阅卷册,见了皇帝便照例起身行礼。曹钰命人搬了椅子来,在他身边坐定,极其严肃地说:“云栖,我有紧要的话同你说。”大概是他的语气神情都有些不同,章瑛也不再是往日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而是认真地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曹钰道:“你还记不记得壬辰年秋狩时你我说过什么话?”章瑛答道:“陛下怎么问起前年的事了?秋狩年年都有,微臣记不得哪次都说了什么。”曹钰提醒道:“就是我命王公大臣奋力竞赛,杨内侍最终收获最丰,得了宝弓的那次。”章瑛思索了片刻道:“是不是我言语冒犯陛下,把陛下气走了的那次?”曹钰没想到他对那事的记忆竟是如此,追问道:“那你是否还记得当年说过些什么?再好好想想。”章瑛苦思了半天,最终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曹钰很是失望,却仍旧温言道:“我倒还记得清楚。那年你对我说,纵然我性子无趣,你总是不嫌弃的。我如今只盼你看在孩儿的面子上仍肯如此相待,今后我亦绝不负你。”章瑛显然没有料到皇帝的问话会转到这样的表示上来,惊讶得连眼睛都睁圆了。
壬辰年时,杨锦麟尚在宫中,他弓马娴熟,武艺高超,因此秋狩之类的事宜每年都由他主理。金正明去世之后,门阀势力大不如前,皇帝的日子过得从容了许多,偶尔也会过问琐事。那年曹钰不知怎么想到,太祖皇帝定下围猎的规矩原是为了保持皇族的武艺与锐气,现在的秋狩却每每与文人出游无二。王公大臣只顾信马由缰、谈天说地,偶尔才会猎杀几只被下人赶到跟来的野兽——此风实不可长。秦人礼生前常说,若无强健之体魄,则亦无强韧之精神,所以一直督促孙儿习武。曹钰十几岁时便能开硬弓射中百步外的目标,到了围场,也非得等到箭壶里的箭都用尽,马都累得跑不动了才肯罢休,因此每年都能收获不少猎物,兔狐獐鹿等一样不少。
大致琢磨了一下,曹钰便把杨锦麟等人叫来,说现在的秋狩近乎儿戏,无法达到尚武强身的目的,倒不如改为奖惩分明的竞赛,且规定卫士、小厮之类都不得从旁协助,务必要让宗室子弟与大臣都使出全力才好。说完之后,曹钰问内侍们有什么看法。章瑛似乎有话要说,主管此事的杨锦麟却回复道:“全凭陛下做主,微臣安排就是。”章瑛也就不再发话。
到了秋狩那日,皇帝果然没有像往年一样任由众人随意驰骋,而是将所有的王公大臣聚拢在一起,训示了一番,重申了太祖设立秋狩的意义,又说希望众人居安思危,在围场上也能拿出沙场拼搏的劲头,将狩猎当成练兵,再不要等闲视之云云。接着,皇帝吩咐宗室子弟与大臣们二至三人分为一组,相互合作,围捕猎物,小厮、卫士等则一概不得直接帮忙。皇帝又命小季将西域进贡的一套以贵重木材制成、镶满珠玉、描画精美的弓箭拿来,说谁人获得猎物最多,就将此弓相赠;而“战绩”最差的几组则要罚俸半年,明后两年秋狩时也必须缴纳规定数量的猎物。
在场者有些唯皇帝之命是从,立刻商量着分组;有些则窃窃私语地抱怨起来,皇帝只当没听见。杨锦麟箭术极精,立刻就被两个反应快的大臣邀走;章瑛与周从敬则自成一组。皇帝正想挑选几人跟着自己,却见他俩的举动颇为古怪。
章瑛原本已经执弓在手,还在俯身验看挂在马鞍上的箭壶中的箭枝,周从敬却催马凑到他近旁,附耳说了什么。章瑛随即点了点头,又将弓背回身上,跟随周从敬走到了马队的边缘。周从敬以为没人注意自己,便从怀里掏出若干纸包,还硬塞给章瑛一个。皇帝目力极佳,一看那纸包就猜出里装的是小吃零食,明白周、章二人多半打算离队偷懒:他俩不像杨锦麟一样擅长射猎,本就没有希望获胜;再说内侍俸禄不高,多数都由家中贴补供养,自然也不会把罚俸看在眼里。因此,他们便有恃无恐地打算在竞赛中“认输”了事。
皇帝想,要是连内侍都对自己的旨意阳奉阴违,其他人又怎会服从?于是他立刻走到章瑛和周从敬跟前,指定他们跟自己合为一组,又再次严肃地要求在场众人奋勇争先。两名内侍虽然极不情愿,却也不能拒绝皇帝,脸上的表情都“精彩”万分。
因为跟随皇帝的缘故,章瑛和周从敬一个上午都疲于奔命,收获了不少野鸡、野兔、狐狸之类,只是还没捕到皇帝中意的大型猎物。面对周从敬不满的咕哝,皇帝正色道:“若是天子都不肯竭尽全力,又怎有面目在皇族臣属面前充当表率?”
正午过后不久,皇帝终于如愿捕杀了一头双角巨大、毛皮光洁的成年雄鹿,而两名内侍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与其说是协助,还不如说是添乱。曹钰原本要求章瑛与周从敬从两侧悄悄包夹上去,自己则从后方驱赶。不料等两名内侍都逐渐靠近了猎物,周从敬却突然发出了一点声响,引得那头体格健壮的雄鹿气势汹汹朝他疾奔过去。周从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连弓也举不起来。章瑛在打猎方面也无甚经验,他生怕周从敬遇险,一味催马追赶上去,反而由于过于接近雄鹿而无法使用弓箭,只能硬着头皮抽出猎刀与野兽周旋。曹钰距两人较远,连喊几声“不要追赶”,章瑛都没听见。所幸皇帝一向冷静,一见情况紧急,他即刻抛下弓箭,改用弩机,一箭射中了雄鹿的颈项要害,令它翻倒在地,最终被众人擒获。从马背上滚落的周从敬并未受伤,可是吓得不轻,苦着脸恳求皇帝让自己早些回去。
差人送走了周从敬,曹钰让章瑛和卫士们就地休息了一会儿,又提出继续出发。章瑛却有些不情愿。曹钰知道章瑛受南方士人影响极重,难得今天竟会拔刀拼斗,于是故意出语激发道:“章内侍莫不是害怕了?”章瑛看了皇帝一眼,叹了口气说:“微臣害怕什么?只是陛下实实不必如此较真。围场之中也无人敢于胜过陛下。”曹钰奇道:“章内侍这是何意,莫不是说朕没有容人之量,先前鼓励他人争先之语都是不实之词?”
章瑛索性从地上站起,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微臣没有这个意思。陛下事事务求尽力,也并非见不得他人获胜。但陛下今早已对场内众人言明,行猎当如作战,猎手便是将官,还亲自下场作为表率,如此一来,王公大臣们眼下不是正与君父比试高下么?哪个又敢放开手脚?再者,陛下拿出的悬赏之物乃是西域进贡的珍宝,久藏宫中。天子虽然惜才,诚心愿以宝弓奖掖臣属;然而君子不夺人所爱,臣属恐怕也不会忍心占据陛下的爱物,想必仍会竭力成全陛下获胜,以求‘物归原主’。第三,官吏大臣久坐府衙,偶尔外出狩猎,只欲交际散心,也是情有可原,不见得是故意藐视太祖‘尚武强身’的训示。再者,依微臣所见,今日前来的皇族子弟中青年才俊甚多,年轻则多半气盛,游玩嬉戏时自然就会较量高下。总而言之,陛下便是有意督促臣下习练武艺、磨练意志,也未必非得将秋狩变得如沙场操练一般。若是王公大臣觉得太受拘束,到了明年,哪个又肯再陪陛下外出游猎了,陛下不也扫兴?微臣一家之言,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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