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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张来福正在低头看账本，突然听到苏三强的声音：“哟，稀客呀。”一抬头，看到张长贵进了他们办公室。
“你怎么来了？”张来福急忙走过去，看得出张长贵喝了酒，满身的酒气，西装随意拿在手上，衬衫领口也开着，领带直接挂在脖颈上。
“坐下坐下。”张来福拉了把椅子按他坐好，又拿了自己杯子去倒水。
苏三强看着张来福忙活，也不出声，仍旧保持着自己刚才的姿势拿着进出货的单子在眼前。
张长贵接过张来福倒的茶水喝了一口，皱眉：“不好喝，什么茶叶啊。”
于是张来福又一把把杯子拿过来：“不好喝就不喝。”嘴里嘀咕着，“嘴巴养刁了吧你。”
张长贵四顾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办公室：“让你坐办公室不要，非要呆在这里。”
张来福还没开口，苏三强不乐意了，把手里的单子一把摔在桌上：“嘿，小子，这里怎么了？”
张长贵说：“这里，脏、乱、破，还有很多词，要不要听？”
“嘿，我说你他妈的今天是来砸场子的是吧？！”苏三强起身要过来，张来福一步上前挡在张长贵身前。
“三哥，我弟弟喝醉了，发酒疯呢，你跟他计较什么呀？”
苏三强指了指张长贵，又指了指张来福：“行，行，他发酒疯，我不陪他玩了行吧！！”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
“哎三哥——”张来福追到门口，看着苏三强消失在夜色里。他就定定地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那是码头工人们在加夜班，利源码头的生意已经渐渐上了轨道。
屋子里已经恢复了张长贵进门前的安静，只是，张来福的心里却再难平静。
那日里，说了那么难堪的话，张长贵几日了也不曾来给个回复。这让张来福的难堪上又加了些心慌和悲伤。
张长贵说的对，他已经不是沙洲村的张长贵了，那时候，他张来福的话，张长贵是听的，而对于现在这个顶着朱子贵名字的张长贵，张来福突然没了把握。上海大城市的诱惑太大太大了，大得把人心都迷失了。
而今天来，张长贵是来给答复的吗？张来福甚至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期待张长贵会给予哪个答复。
屋内，张长贵也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张来福的背影。
张来福曾经对于张长贵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切。他是张长贵在情v事开窍上的第一个人，很长时间也是唯一的人，而且张来福无条件地对张长贵好，从张长贵呱呱落地，张来福就在了，幼年时背他去田里给娘喂奶，然后在沙床上教他识字，再大了，辍学在家劳作供他读书，好吃的好玩的好喝的好穿的都给张长贵，通通都给张长贵，最后，把自己也给了张长贵。那时候好几年，他们过的是这样的生活，白天张长贵去上学，张来福去田里劳作，晚间两人抵足而眠，几乎像是一对……一对夫妻。农村里见惯的那种少夫老妻。
对，那时候的夜里，他搂着张来福光滑的肩膀说：“大哥，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张来福很久没出声，月光落在他的眼里，是化不开的悲伤：“……我听老人们说，成亲的人当晚要结发，就是把彼此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打个结，那么，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分开了。”
张长贵说：“那我们就结发，这一辈子，不分开。”
后来这话，一直说到来上海前，总不曾付出行动过。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
张长贵看着张来福转身走到他面前。
“伤还疼吗……”张来福伸手要碰他脸上的淤青，张长贵仿佛怕疼般地闪开了。
“不碍事。”张长贵说着，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
张来福皱着眉在他边上坐下：“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好久了。”张长贵点了烟吸了一口，“来上海后，我会了好多东西，有你知道的，有你不知道的。”
张来福一愣，呆呆地看着张长贵的嘴里吐出白色的烟雾，熏得他眼睛都有些发酸。
“就像，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和苏三强混在了一起，他竟然拿钱和你一起开了个码头。如果不是沈心池告诉我……”
“自从余静音上过我们家警告我们不准靠近你，你后来回来过一趟吗？我们打电话也不接，找你也不见。你现在说的什么话？！”
“我不喜欢你和那个流氓走得太近，我说过的！”
“三哥他人不坏，而且三哥看得起我，才请我在这里做事，你不是不希望我去拉黄包车吗？不希望我去当劳工吗？那我现在不是了！”
“你的手上有泥，衣服上有尘灰，你身上有汗味，我想你刚刚在码头上帮忙去了吧？”
张来福一顿：“我，现在码头生意好，来不及……”
“来不及就招人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当个上层人？”
“我为什么要学着当个上层人？！”张来福有些怒意，语气里也有些无奈的挫败，他不明白为什么和张长贵每回说到这些就要吵架，争执的，永远都是那些个谈不拢的问题。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你每天穿这些粗布衣裳，不喜欢你的手这么脏，不喜欢你的头发这么乱，更不喜欢你身上的汗味！”张长贵说，“我不喜欢和我现在的生活格格不入的你！”
张来福眼眶发红地瞪着张长贵，可张长贵只是低头把吸完的烟蒂头扔在了地上，抬脚踩住。
“对不起……”张长贵闷头说。
张来福扭过脸去，看着面前的地上发呆。
沉默。
死寂般安静。
张长贵突然抬头来：“你能改变吗？能为我改变吗？我变了，张长贵已经变了，张来福为什么不能变呢？你可以变得……变得像沈心池一样……”
“我不会。”张来福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似乎藏着两三分自己也没察觉的赌气。
而张长贵也并未着意，他只是倏地站起身来：“为什么？我们的距离其实已经越来越远了难道你没发现吗？”
张来福闷头半晌，才缓缓地抬头看他：“……是不是我改变，那天我说的，你就答应了？”
张长贵几乎立刻就别过了眼去：“我还没想好。”
张来福笑了一声，眼眶里已经满是湿意。
“照计划行事。”挂上电话，沈心池站在窗口点了一根烟。
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可沈心池嘴角勾着笑，他抱着胸吞云吐雾，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是他期待的未来。
他从没想到，大名鼎鼎飞扬跋扈的雷晓东，竟然教一个来自乡下的张长贵给拿下了，也不知道这是上天注定的缘、还是劫了。他那么开心积极地促成着这段姻缘，只因为，雷晓东的移情别恋，预示着余创世会对沈紫君的死心塌地。
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会成为上海滩首富余佛影的唯一的孙媳妇，这是这丫头修了几辈子的福德。
他几乎以为没有机会了，可是，现在又有了一切的可能。
张长贵说若他和雷晓东好，俞静音会将他赶出朱家。
他几乎那么急切地献计献策。
可这个男人竟犹豫了：“……我，我再想想。”
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地无所谓，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倒又劝了不少话。
他一度认为张长贵是怕事情搞砸出了问题，可是看他言语中又不太像，而且，这么久的接触下来，张长贵的蜕变早已经超出他的预想，聪明、冷静、富有心机，只在对付雷晓东那安排设置的一系列事件所体现的心计就够让他沈心池心悸了。
沈心池隐约觉得这张长贵应该是能成大事的人，并且，是一个能为了成大事而不择手段的人，将来，定是大上海的又一风云人物。
所以现在张长贵一时的犹豫让他颇有些意外和疑惑，不过不是问题，张长贵离真正的权势富贵只差了一步路。
只一步路而已。
如何不教人想跨出去。
西洋钟的指针慢慢指向了十点。
低沉的钟声在暗夜里嗡嗡响起，一下，一下，击碎空气中的宁静。
朱公馆内。余静音被入室抢劫的蟊贼用刀架住了脖子，深夜归家的张长贵大步上去：“不准伤害她！”
张家。葛青青还在跟刚到家的张来福解释：“今天早上张大叔硬是要拖我去找阿贵，我不肯的，可是张大叔他……来福哥，你说，阿贵会不会生气啊？”
“你要钱财都可以，只要你不要伤害朱太太！你拿我做人质吧！！”“朱太太？你根本就是一个外人，我凭什么不要余佛影的女儿却要你一个外人做个狗屁的人质！”“我不是外人！我是……我是她的儿子，我叫朱子贵！！”
“青青啊……长贵他……他不会回来了，他现在是朱子贵……”
余静音看着张长贵和歹徒殊死搏斗，一颗心为他彻彻底底的揪着，当看到张长贵的手臂被利刃划出一道深深的刀口时，朱焕亭临死的一幕在她面前不停闪回。失去了丈夫，她无法承受再失去儿子的可能。“子贵——！！”她歇斯力竭地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难道……他，他都不要了吗？”葛青青摇着张来福大哭，张来福只是轻轻地搂住她，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可是，他明明根本没有悲伤的权利，于是他咧着嘴乐观地拍着葛青青的背：“青青啊，你是一个好女孩，将来呀，你一定能够找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的，你就忘了那个畜生，他不值当！”
蟊贼已经跳窗逃了，卷走了多少财务余静音根本没心思理会，她大喊大叫着指挥佣人去打电话找刘院长来出诊，又骂他们不及时拿止血的东西来，朱子敏和朱子欣在边上看着她也嫌碍手碍脚，不准她们碰张长贵生怕弄疼了他。“朱太太……”张长贵惨白着脸开口，“只是皮肉伤而已，我没事的。”余静音回头看他，只静静地看了几秒，可张长贵却觉得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她轻声地叹口气，说：“叫什么朱太太，以后，你和子敏子欣一样，都喊我妈吧。”
那边，葛青青已经哭得无力身子下沉：“我没有将来我没有将来了……”张来福死命地拉她：“你别说这样的话……”
“我已经是阿贵的人了……”
张来福拉着人的手一霎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葛青青慢慢哭倒在他的脚边，那么撕心裂肺，那么悲痛欲绝。
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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