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蟠玉

　　话说薛蟠说起万寿庵失窃，林黛玉、甄英莲不知内情，还不觉怎样，薛王氏与薛宝钗却是大惊。原来这万寿庵乃是薛家一族在薛府内东边上的一所家庙，与先祖紫微舍人薛公当日于西郊外所修建的万寿禅寺同为一脉，庵中所供奉的菩萨亦是从万寿禅寺请来的，现今与万寿禅寺一般领着月例香供银子，又聘买了五个小尼姑、小道姑，一起十个来念经咒。万寿庵所在的东楼本于薛府中地处僻静，又无人胆敢擅进，虽说不致人口混杂，有人顺手牵羊，却也无甚要紧管束，难保就没有贼人来窃。只是这薛府一向门房严慎，外人断不能随意出入，又有多添派人丁上夜，穿堂内亦有许多小厮打更，外头的人未必就能如此登堂入室的。

　　薛蟠道：“虽不知究竟是何人如此眼皮子浅，做出这没有王法的事情。只是那地方也不是寻常人等入得去的，再怎么藏着掖着，掰着手指头就能现数出几个人来，怕是到最后横竖还是有一场气生。”薛王氏道：“这话说得极是，如今我年纪大了，不大爱管事，家常的小事儿都是交了陆姨娘料理，原看她还算是个能干人儿，如今想来却是个不成事的，纵得家里人都越发蹬鼻子上脸来了。”薛宝钗道：“倒也不怪她，那起子小人心里想什么的没有？陆姨奶奶虽有些口齿却无甚才干，家中琐碎之事不过循着旧例，或无例可循的，或拿不定主意的，皆是来讨妈的主张，那些个管家奶奶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自是不怵她的，能搪塞的便都搪塞了去，谁不乐得清闲呢？这才逞得一个个的都洑上水来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大家把威风都煞一煞，都震吓一番才好。若不是这样，姑且等着，后面世人再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呢。”

　　薛王氏闻言，心下亦有了几分成算，只是在这当下少不得先按捺下来，向薛蟠问道：“这说小人可恶，可有人伤着？丢了什么东西没有？”薛蟠道：“这窃贼不比强匪，盗了东西还伤人的，不过庵中的人受了些惊吓罢了。再则又不是外头的庙宇，还有几个香油钱，只失了面上的一些烛台瓷器，十五才下的月供银子，都不甚要紧。却可恨佛堂里那三串龙眼核大小的精圆数珠，还有我的那在佛前镇着的玄玉坠子一齐没了。”薛王氏忙道：“可是那个与你妹妹的金锁一起，在寺里开了光的坠子？”薛蟠道：“正是哩，若不是这几日要上都中去，打发了人去请回来，还不知道庵堂失了窃呢！好在那坠子不值什么，妹妹的金锁先一步取回来了，若是也丢了这可难了。”薛王氏道：“那是仙长给的，哪里不值？幸而与你身上无干，不像你妹妹的金锁，那可是保命的东西，好歹丢不得的。”

　　那黛玉、英莲先时听他们说起家中细务，都道自己外客不便细听，两人坐在一边说着闲话，如今听到什么仙长、金锁的，不由得好奇一问：“姨妈说的是什么金锁儿？这样的金贵，比得上仙丹灵药，还能保命的？”宝钗笑道：“别听妈的话，哪里就有这样灵验的东西呢？不过是当年的一个癞头和尚给了两句吉利话儿，叫必须錾在金器上，要天天带着。只是我嫌沉甸甸的，带着又无趣儿，所以一月里倒有半月放在佛前镇着呢。”薛王氏道：“冷香丸不就是仙丹灵药？虽说那癞头和尚疯言疯语的，只给的这药方还效验些。”说着，又向黛玉英莲说了冷香丸的缘故。黛玉叹道：“我三岁那年，听得说也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如若不然，我这病是一生也不能好的，却不见什么名医仙药，我也知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的。”

　　薛蟠道：“你倒听那些游方僧道的胡说，不过是姑妈的身子不壮实，你亦生来身子单弱罢了，这算不得什么大症候，细细调养了自然有好的时候。你宝姐姐是得幸先天壮，这才不相干。况那丸药也不是没有出处的，先唐时有个妙应真人，世人皆称他做药王，我拜读过一本他所著的《孙真人海上方》，这药方就出自这上头的，说不上什么仙方儿，至多算个偏门奇方罢了。”薛王氏也向黛玉道：“好孩子，别信那些外头和尚的浑话，见个人就要化出家，也不知是拐哪儿去的。当年那癞头和尚也说要化蟠儿出家，被老爷赶了出去，若不是得了你宝姐姐的方子，指不定还要一顿好打。我们薛家只这一根独苗，好好的就叫出家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宝钗身后的莺儿突然嘻嘻笑道：“太太，既然大爷与林姑娘都要出家的，这和尚、尼姑倒也像是一对儿。”薛蟠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忙放下茶盏，瞪了宝钗一眼，方看向黛玉。只见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

　　宝钗回头道：“你这丫头，不怕割舌头下地狱？且别站在这儿，回去将床头儿上的小荷包拿来。”莺儿才去，那边英莲说道：“前几日听我妈妈说起我年幼时，一日我爹爹抱我上街去看那过会的热闹，那边也来了一僧一道，迎面就说要将我舍了他们去的，只是我爹爹没理他们。”这英莲的母亲封氏恰于月初，冯渊英莲成亲之时，终由家人霍启寻得，闻得失了的女儿竟还能一见，忙连夜打点行装，带了旧日的一个丫鬟来投，现就居于冯家。只是封氏因旧年先是失了半世才得的女儿，继又失了田庄家业依仗，后又失了丈夫顶梁，只得依靠父母度日，日夜作针线发卖，这连下惊唬，已有积伤，况又是暮年之人，早已身心构疾，如今只是卧病在床，日日请医疗治。甄英莲早年离了父母，如今幸而能承欢膝下，岂有不尽心服侍的？奈何封氏已是内里耗尽，现今不过挨日子罢了。

　　薛蟠今日接连听得诸多一僧一道之说，心下正觉奇异，因问道：“那一僧可是癞头跣脚？那一道可是跛足蓬头？”英莲本就只是听母亲说，哪里知道得这般清楚，含糊说道：“多年前之事，早已记不得了。”薛蟠闻言无可奈何，只得暗自疑惑。此皆因薛蟠自来心中便生有一桩心病，又有那素未谋面、含玉而诞的表弟在后，对这神仙幻境之事倒颇有些敬信，如今心下里疑定了那僧道，思来想去更是觉得今日所述之事互有牵连，但终参不透其中玄机，倒对都中贾府之行存下了几分忧心。

　　薛王氏等这里又说了一回闲话，就有陆姨娘打头，领着众管家媳妇来领对牌儿回事。薛王氏心中惦记着万寿庵失盗，找了话头很是排揎了陆姨娘一场，便叫好生细查盘诘，凡有举止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陆姨娘无故当众被给了没脸，一肚子委屈，偏又恼不得也气不得，只得喏喏地应了，回了上都的出行吉日并几个下人喜丧恩赏等几件小事，便站到一旁不再言语。这边薛王氏又拆了几件家务出来，连说带骂拿了几个执事的婆子作筏子，将众人狠狠地开交了一番，此后二门内平日事务松懈、夜里赌钱吃酒之风一时倒收敛不少。

　　却说英莲、黛玉等见人来回话，忙都推辞避让出去，薛蟠便携了她们姊妹往东边花园子游玩。东花园挨着薛蟠的枢问院，一面临着街道，园内山石桥亭精巧，飞禽走兽野趣，且又地方极大，府中人多有喜在这园子里逛的。此时天已深秋，薛宝钗等人穿过一座假山石洞，已闻得一阵阵的桂花香。过了石桥，先到了隐篁亭上，那里设着石椅竹榻，枫叶怕风太凉，早叫了个小丫头回去，拿来孔雀蓝织金锦纹绒毯铺在椅榻上，当下便各自随意坐了。看那一带池沼，莲花已老，尚有点点残荷，水气烘秋，分外萧爽。几人方坐定，恰见周鸿在前方竹林中游逛，薛蟠便将他唤来一处闲谈。周鸿便在那栏边上坐了，谈些市井上的新闻故事，内中颇有些新奇的。宝钗与黛玉是闺中小姐，哪里曾听过这些俗趣故事，皆觉得新奇听着留神，只英莲知道些内里心酸之处，便觉乏味无趣，上一边凭栏眺望。

　　少顷，一阵风吹过，竹叶交错“沙沙”作响，正是吟啸箜篌，竹籁之音。英莲细细听来，直待风过声住，方长吁一口气，叹道：“这片竹子长得甚好，刚才的竹音更妙。”宝钗闻言，笑道：“你不知道，这竹子几年前开了一次花，当时一大半都枯死了，可把哥哥心疼的，后来新派了人重新修整过，才有了今番这般模样。如今这收拾料理的人越发勤谨，倒也一年好似一年了。”黛玉奇道：“竹子也会开花么？我竟不曾听过。”薛蟠笑道：“那妹妹可曾听过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这竹实便是竹子开了花后所结之果，亦称之为竹米，能通神明，轻身益气，最是难得的好东西。只是竹子开花当世并不多见，或十几年一开，或几十年一开，更有甚者百年才开一次，故多有世人误以为竹子不开花的。”

　　周鸿亦道：“我曾阅得《山海经》上一说，曰‘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想来便是如此了。”薛蟠又道：“说来倒想起，我那里还有些各处收来的竹实，空放着也是白坏了去，不如就叫厨房做了饭食来，大家伙儿一块尝尝，如何？”宝钗笑道：“原来哥哥还藏着好东西，幸而菱姐姐今日提起竹子来，不然我们还没这口福了。”黛玉趣道：“今儿我们也算做了一回凤凰了。”

　　当即便有人去厨房吩咐了，叫将饭食摆到隐篁亭来。这厢吃罢午饭，几人复又逛起园子消食，见那近处便是一片大湖，不禁兴起了游湖之兴。不多时已到了那长堤边上，早有两只小画舫停泊在柳荫底下。驾娘们见主子们过来，忙即拉跳板、打扶手，薛蟠和周鸿带着枫叶、柳叶、藕叶并周鸿的一个小丫鬟小锦儿上了迎面这只船，薛宝钗、林黛玉、甄英莲带着莺儿、春纤等又坐了另一只。当下便吩咐开船，驾娘们撑动竹篙，船便离了岸，沿流撑去，碰着莲茎荷叶“剌剌”有声，船过处水波晃漾，有些水鸟都被惊飞。

　　一时太阳映着湖光，秋色正好。薛蟠便叫住船，让丫头们就在船头生茶炉煮茶，对面船上宝钗递给英莲钓竿，两人推开窗户钓起鱼来。黛玉有些着困，便一手撑着头微眯着眼晒太阳，觉得这样的日子惬意，只是不知外祖家怎样，想着悄悄抬眼看了看宝钗，又向窗外看了看那只船上的薛蟠。薛蟠正与周鸿说话，似有所感，也向这边望来。林黛玉微微一笑便转过头去，只见丫头们沏了茶进来，依次递了大家吃着。吃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岸上有人招手叫喊，枫叶出来一看，见是暖香堂的小丫头，忙招呼驾娘将船往岸边靠住。原来是薛王氏打发了人过来请甄英莲去她那里午睡，一行人便就此散了，周鸿去了薛蟠的枢问院，薛宝钗便携了林黛玉回去。

　　一觉醒来，甄英莲惦记家中病母，不等冯渊使人来接，自己使人套了车家去了。薛王氏吩咐人来说，去长安的日子已经择下，不日就要起行，让众人着紧打点行装，千万别落下东西了，又说贾府派来接黛玉的人也到了。宝钗笑道：“这可好，我们一起子去，还一起子住着。”黛玉道：“你们到了都中也住那儿么？我还以为有另置的屋子呢。”宝钗道：“何尝没有呢？我们家在长安都中倒有几处房舍，多是叔叔婶婶在都时住着。只是此次要带去的家人多，恐安置不下，这才叫人另寻了去。那地方贵人多，略好些的宅子不好寻找，直到几个月前方才交了契，据闻离你外租家所在的宁荣街不远。只是有了哥哥这个麻烦鬼，如今还在归整，怕是要好些时日才能住上的。”

　　黛玉问道：“这是何故？”宝钗道：“你来了这些日，瞧着暖阁内的那间小屋如何？”黛玉道：“心思可巧，要说夜里更衣、冬日沐浴，既不怕受风着凉，也不至满是水汽，屋子里也干净。”宝钗笑道：“这便是哥哥的主意了，见过的人都说巧呢。原也没人这么做过，所以各房里算下来通共修了一年多，方才盖起来，如今倒也用惯了的。”黛玉笑道：“我说呢，那时就看着新巧，还道是哪一个有这样的体贴心思，既是蟠大哥哥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宝钗道：“哥哥总是能想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正是为了这样，前一阵子才寻着个动土的好日子，打发了人去修缮，还不得大半年的功夫呢。”这厢说着话，又有丫头进来请道：“太太那边摆晚饭了。”姊妹两个这才止了话头，相携去了。

　　一连几日，家中还在商议进都的人选。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宝钗亦属仕宦名家之女一流，年纪又相对，早已报名达部，以备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故薛王氏也随行而去。薛诚亦早有心在长安置下基业，将京都中的几处生意顶起来，因此随行去的家人更多了。跟随林黛玉一齐来薛家的几个贾府婆子，闻得即日就要起行，皆拍手称愿，虽说在薛家的这些时日，并不曾短了嚼用，但终不及在本家时来得痛快。

　　如此正值出行上路的吉日，众人皆打点好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套好车马只待起身长行去了。薛蟠和宝钗二人一大早便往薛诚房中去拜别，然后过来暖香堂与薛王氏、林黛玉相会。可巧这时甄宝玉和甄家姊妹亦跟了甄家马夫人来送，谁知这一来却惹得黛玉生起薛蟠的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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