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耳畔响起一个声音，与想象中的一样，苍老而不失威严精明。

　　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的父亲，他为了自由而躲避了二十多年的父亲。

　　解寒翼的视线依然放远在外面，丝毫不看渐行渐近的老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蕴满凄凉：“哈哈！父亲，我不想逃了。”也没力气逃，更不能再逃了。

　　老人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儿子，理直气壮，“已经让你逃过一次，我也不放手了。是你又一次破坏我们的约定。现在，跟我回去。”最后一句在命令的口吻中有着由衷的欣慰。

　　欣慰……他坚持守了那么久的庞大家业终于后继有人。

　　解寒翼直起腰，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打量眼前的父亲。一身严肃的黑色西装打扮，单手拄着的拐杖支起那佝偻的身躯，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鬓角处是染黑不了的白，眼角处是岁月劳累的皱纹……

　　一不小心撞进那双睿智发亮的眼，他连忙低下头，终于有了作为儿子的愧疚感：“爸，对不起。”

　　“寒翼，我知道你的心在艺术、在自由上。但作为解家的子孙，就必须妥协必须舍弃一些东西。”老人态度和蔼，语重心长，说着仰头叹了一口气：“我啊……又何尝没有像你这样过呢？”

　　解寒翼留恋地看向搁在一旁被冷落的画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注视父亲：“爸，我懂。这些年……辛苦您了。”
　　“对不起。我回来了……”

　　年少时，固执地自私，固执地为着自己的追求去抗争，终于和父亲达成了协议：只要别出现在父亲面前求任何事，就不会被干涉对于艺术的向往。年少时，冲动地恋爱然后冲动地结婚，当上了父亲，却又为了自由和艺术且受不了柴米油盐的压力，再一次当了自私的逃兵。

　　中年时，看着自己的孩子，他终于知道自己犯的罪有多深。再次和父亲达成协议：把这个阁楼间接赠与祈睿而他不能踏入这里不能动用家族的人力物力，他的自由便延期。

　　如今，父亲已年老，正当壮年的自己该为别人活，为自己所爱的在乎的亲人而活。

　　解寒翼在乎的人之一——言欢，如今愣愣地杵在阁楼前，看着没有车子冷冷清清的甬道，不禁心里哀嚎：“大叔……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啊。”装有手机的手提包遗落在茶房里了。

　　她不敢或是莫名的抵触：再回头找解寒翼。

　　言欢只好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翠绿的竹、笔直的甬道，希望能从甬道上看到一辆车或是一个人。

　　等待的时光可以让思想尽情走动，她想了好多有关于与祈峰相处的一切，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却觉得像是相处了很久很久，像是熟悉到骨子里。别人问她，是否喜欢他，她可以很笃定地回答是。但是……

　　当她问自己“你爱上祈峰了吗？爱到无可救药？”她却缓缓地摇头然后点头，再摇头再点头。

　　低头的视线中，有一双黑亮的皮鞋停在面前，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来人，那人的声音伴着清风悦耳地弹到她的耳边：

　　“唔，真像个傻瓜。”

　　听到声音，言欢的脸垂得更低，假装认真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嘀咕：“糟糕了……”

　　“你在说什么？”没想到他也同她一样，兴致十足地蹲下来，弄皱了一身熨帖自然的蓝色西装，绅士风度丝毫不受影响，看着有一种违和感。

　　“不会是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吧？”说着，他若无其事地抚弄手上的洁白手套。

　　不就是贴了一个草莓图样的邦迪嘛……至于这么隐秘？言欢不自觉地皱皱鼻子，悄悄挪着远离这种暧昧的温热气息，不忘闷声老实道：“方总监，合同，唔，丢在……”阁楼里面。

　　方渝川温和地截住她的话，眼神异常柔和，盯得言欢头皮发麻，语气也如二月春风般柔煦：“人没丢就好。”眸间有一瞬的黯然：这么说，言欢有机会反悔不去星宇，只要她不签约。但是……像言欢这么有天赋的人才，他不少见过。为什么一想到从今以后不再见到她，呼吸会这么不舒畅？

　　这么复杂的思绪反映在方渝川脸上，便是少见的无表情状态。

　　言欢打了一个冷战，干笑着默默起身，还是去里面把落下的手提包拿回来好了。

　　言欢腰未挺直，就感到背脊发凉，泛着凉意的声音幽幽传来：“你现在有机会后悔。毕竟……很多人不赞成你进星宇。”

　　方渝川的视线粘在排成一条黑线搬家的蚂蚁上，看不清表情。

　　言欢愣了一下，忙摆摆手，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把合同拿回来，落在茶房里了……”

　　方渝川顺着她的话起身抬头看向阁楼匾额，目光只一秒的复杂便如平常一般淡定地看着言欢，温声道：“我帮你拿，你在这里等我。”

　　言欢求之不得地点头，忽然慢半拍想起一个事后觉得很关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而且还能那么快到达？

　　正信步迈进阁楼的方渝川难得侧头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一副“你终于问这个问题”的表情。

　　“你长着一副容易被拐的模样，”方渝川顿了一下注意到言欢无语的表情，反应到似乎不妥，连忙补充道：“开玩笑。只是以防万一，所以要了你的号码，没想到今天就运用ＧＰＳ找你了。”

　　以防万一，是因为对情况有必要的了解。那她能不能解释为：是因为方渝川比她本人更了解她所处的环境？

　　这个疑惑，言欢并不想说出，适当的装傻是为了知道以后更全面的真相。于是，她干笑着，真诚道：“那就继续麻烦方总监。”

　　方渝川朝她温雅笑着：“等我出来，别乱走。”说罢，转身走在冷清的阁楼里，微扬的嘴角衔满冷意。

　　茶房里，没有人，也没有手提包的影子。方渝川目光一凝，顺手拨通言欢的号码，迅速接通，他微微一笑：“解寒翼，你‘不小心’带走别人的东西了。”重音却在“不小心”三字上。

　　解寒翼的声音回荡在幽静的房里，异常清晰：“方渝川，我承认这一次我输了。但不代表你可以利用言欢达到你的目的，我会阻止你。至于你的合约，我刚才把它撕了。言欢的东西，我会还给她，不劳你费心。”

　　淡淡茶香有一种令人安定的效果，方渝川并没有生气，只是温淡地笑着，“不管你撕掉多少份合约，言欢还是会签约进星宇的，星宇有他。那个‘他’，你应该知道吧？”

　　“……”粗重的喘息声，默认。

　　“我帮言欢进众人挤破头脑也想进的星宇，还帮她接近高高在上的他，这些忙必然有代价的。言欢把自由交给星宇，必须为星宇提高知名度。这才是商人与顾客的交易。”

　　“方渝川！你够无情、自私！”咬牙切齿的声音听在方渝川耳里只换来讽刺的反驳。

　　“你何尝不是自私无情？你没有资格说我，还是当好跃羽娱乐集团的接班人吧。这阵子够你忙的，嗯，别忘了把手机还给言欢。”该说的都说完了，方渝川不等对方回应就切断电话，抬眼时硬生生愣住，手机几乎打滑摔出去。

　　“言欢，你……”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进来的。”言欢本着礼貌的原则深深地弯下腰，神色不明。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方渝川手足无措，目光闪烁地盯着言欢。

　　道歉完毕，言欢挺直腰杆，随意地摊摊手，耸耸肩，一脸无辜无异状：“该听的听到，不该听的没听到，就这个时候。”

　　此时的言欢态度古怪，似乎披上厚厚的铠甲，看不清也说不明。

　　方渝川第一次感到慌乱和无助，第一次叹气道：“言欢，签约的事等你考虑好了，再给我答复吧。”

　　“我考虑好了。”言欢的话猛然提起方渝川的心，宁静的眼神奇迹般抚平了方渝川的忐忑：“既然答应你进星宇，我必定会履行。但，我想凭着自己的能力进星宇娱乐，而不是……“

　　方渝川懂她未说完的话，她决定这么做其实也是对的，低调的新人才不至于招致太多人的侧目。只是太晚了，如果没有那场晚会。

　　“言欢，我已经公开你签约星宇了。”方渝川诚恳地说着，第一次低头向别人道歉：“对不起。”

　　言欢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他，转瞬间无奈地笑道：“那我就努力向大家证明方总监的眼光是高明的。”

　　方渝川再一次创造了第一次，发自内心，真诚地说：“你能当我是朋友吗？”

　　不是商人与顾客，而是朋友的关系。

　　言欢会意一笑，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谢谢你……”方渝川发觉到，原来说谢谢也可以这么真心这么激动的。

　　“那，”黑黝黝的眼珠子咕噜一转，言欢立刻换上随和的表情，道：“能不能把祈睿带到这里来？我想跟他确认一件事。诶，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难，但那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言欢的眉毛快打结了，为难地偷瞥他，像只偷腥的猫，方渝川心中开始有了最柔软的地方，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没问题。”

　　当祈峰接到方渝川的电话时，正是杰瑞回来的时候。

　　方渝川难得专门打电话过来安排他去某个地方采风。采风？祈峰暗自冷笑，不知道姓方的在搞什么名堂。出于好奇心还有方总监的权威，他只好答应。讲完电话，居然看到脸色苍白的杰瑞，不禁调侃道：“干坏事了？”

　　杰瑞的目光紧盯着祈峰，眸光暗沉，“别去那里。”

　　祈峰挑眉，兴味地看向神色异常的杰瑞，“你需要休息。”说着，拿起外套，准备打开门，却被杰瑞一把拦住。

　　“听我一句忠告，别去那里。你……跟总监说下，可以缓一天再去。”先缓时间，不要让祈峰遇到可能还在那里的言欢。

　　事情果然不简单……祈峰正色道：“是不是那个地方我不该去，因为会遇到某人，会知道某事？”

　　杰瑞被祈峰一步步逼到背抵门板，才幽幽开口：“总之，还不到时候去那里。”

　　“我去找答案。”祈峰较劲一上来，杰瑞拦也拦不住。

　　“那个地方……”杰瑞紧紧抓着祈峰的手，发热的眼眶注视祈峰，满是痛意：“只有四个人知道它的意义。一个是祈睿，一个是言欢。”

　　那个地方盛满祈睿对言欢浓烈的爱意，如果言欢要在那里和祈峰见面寻求祈峰的回应，那对祈峰、对祈睿甚至对以后的言欢来说，过于残忍了。杰瑞不忍那种可能发生的事情摆在面前，他能做的便是阻止。

　　祈峰停止动作，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晦暗的阴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平淡而沉闷的：“那又怎样？”

　　“你可能会遇到言欢。”杰瑞渐渐把隐藏的意蕴挑明，眼眸间倒映着祈峰瞬间苍白的脸，轻叹道：“你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见面，但就是不能在那里。”

　　“我明白。”祈峰恢复常态，面色沉静，拍着自己的脸，清脆的啪啪声连他的声音一起突兀地响在屋内，响在杰瑞的心间，那是至深的悲哀之音：“杰瑞，在那里和言欢的见面的是‘祈睿’，祈峰算什么？祈峰只是个替代品，得到的都只是虚假的东西。”

　　祈峰终于得到杰瑞的许可，并由杰瑞开车。

　　车间里，气氛沉重异常，两个人默默无话。

　　他坐在后车位上，抚着胸口，自嘲着。原来，他并不是毫无怨言的，他也想自私一次，当一次堂堂正正的祈峰。

　　“哥，你不负责任地逃走了，你让我们痛苦地活着，你……真狠心。”

　　祈峰从不肯叫祈睿“哥”，理由：只不过早了几秒钟。
　　祈峰却在不知不觉间接受祈睿哥哥一样的爱护，虽然嘴上不说表情不明。
　　祈峰不喜欢笑，但他喜欢看着祈睿的笑容，暖暖的，能够温了外婆还有他的心，他自觉笑不出那样的效果。
　　祈峰和祈睿的第一次吵架是当他知道祈睿为了他为了外婆，放弃自己喜欢的绘画天赋，放弃自由选择演艺圈，他改变不了祈睿的决定，他们爱好不同，但同样的固执。
　　祈峰知道好友言振想给他介绍女友，没想到是言振他姐言欢，更没想到的是，言欢爱上了祈睿。他知道，他和她只差了十米，她却先看到了祈睿。
　　祈峰知道祈睿很幸福，因为祈睿恋爱了，对方就是言欢。他告诉自己，做弟弟的就应该服从命运的安排，他不能对言欢产生任何想法。
　　祈峰和言欢只见过一次面，仅一次，言欢便知道他不是祈睿。第二次面的时候，言欢认错了。
　　祈峰和祈睿第二次吵架，理由：祈睿想把言欢还给祈峰，言欢爱错人了。
　　祈峰第一次看到祈睿低下头道歉，“峰，对不起，我忘不了她，我很爱很爱她。”
　　祈峰刻意远离言振，远离一切与言欢见面的可能性。但他没想到的是，而今的他竟又为了祈睿而不得不和她见面，再一次被认错。
　　…………

　　记忆总是那么神奇，一遍遍清晰地在脑中重复着。祈峰扯起嘴角的一个弧度，透过车窗的反射，显得如此牵强而冷漠。

　　一辆车从他的眼前仿佛慢镜头缓缓驶过，他瞪大眼睛，朝杰瑞急切地喊道：“杰瑞！赶快调转车头，跟紧那辆红色奥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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