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症与糖果

　　如意

　　第一次开始出现短暂失明的时候，我还不甚习惯，面对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片漆黑颇有些许手足无措。我很是张惶的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些什么来寻找安全感，然而却似乎是碰倒了什么触感微凉的器物，随后便传来瓷器跌碎于地响亮的破裂声。

　　理智回笼，我记起桌上放着的，正是小棉最爱的那只瓷花瓶，顿时吓得蹲在地上，瑟瑟无措。

　　小棉听到响动从厨房里跑出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漆黑之中隐隐约约开始显现的淡淡光感，随后就感受到那一双温暖的手臂环抱住我。温暖的感觉让我安心，我冷静下来，竟也可以凭着微弱光感摸索着抬起头寻找着她的方向，冷静的告诉她：“小棉，我看不见了。”

　　她很久都没有出声，可是我感觉到她柔软的发丝落入我的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我手背上。

　　后来小棉一直说我是个冷静的孩子，只有我知道，我之所以冷静，是因为她的冷静。

　　小棉是我的母亲，但我很少叫她妈妈。我喜欢叫她小棉，很亲近，而且读起来口音软软，充满柔和的黏稠感。她是一个好母亲，我的父亲去的很早，她一直独自照顾着我，用她温暖的怀抱保护我。

　　今天阳光很好，我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短暂出现失明的状况，就坐在窗边休息。眯着眼，看窗外一大片皑皑的白渐渐融化一地，大地深处流出的泪水铺满眼际。

　　“如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门去做礼拜？”

　　大手温和的覆住我黑色的长鬈发，我抬头去看梓禾，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我便也笑道：“好呀，舅舅。”

　　梓禾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主治医生，在我的生命里，他一直扮演着父亲般的角色。他和小棉一直希望我多出去走走，我明白他们是希望我再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并不十分愿意，每看一次，我的眼睛都会如被沙子迷了眼一般的酸疼。

　　这一次，我却毫无理由的答应了，我自己都有些诧异。

　　大约，是外头的阳光实在太好了吧。

　　梓禾和小棉都信仰基督教，他们是上帝的信徒。可我不是，小棉也从不要求我和她有一样的信仰，她对我的一切都一贯尽可能选择包容。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冬日里有这样好的阳光了。我在贪婪的仰视着天空，因为我无法确定，来年我是否还能在冬日里见到这般灿烂的光色。

　　幸运的是，今天在我的视线范围以内始终都十分清晰，我可以明晰的看见外面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大多浴光之下，便只留一个金色的可爱轮廓。

　　小棉用大衣、帽子和围巾把我过的严严实实的，近来我愈发怕冷，一丝风都受不得，身上于是只能包裹的极为严实，几乎一丝不透。

　　“如意，我们走咯。”

　　梓禾牵着我的手，小棉手里还提着我的药。

　　我只需走出大院，梓禾的车子就在院门口。车里很暖和，小棉在车后座上喂我喝了些水，我困倦起来，眼睛也渐渐疲累，几乎就要睡了过去，但是小棉却不许我睡，她喂我吃药，陪我讲话。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也很害怕。

　　于是我强打了精神，偎在她怀里听她说话。

　　小棉摘下我的帽子，温柔的摸我的一头长发，我的头发一直很长，很漂亮。大约是我拒绝化疗的缘故，我知道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不一定会活很久，但是却必须遭受更多的痛苦，所以我不要。小棉当时很难过，但是她也无法扭转我的固执。

　　其实，我从来就不惧怕我所要面对的一切，这很不可置信，但是我是说真的。

　　“我的如意十五岁了呢。”小棉的语气温柔，充满感恩与怀念。

　　是的，我十五岁了。我到底还是活到了十五岁。

　　梓禾一边开车一边却也不肯闲着，一直讲笑话给我们听，我和小棉都很配合的笑，笑得眼泪汪汪。一直到车子停了下来我才止了笑，任小棉替我裹上那一身行头下车。

　　我很小的时候常常陪着小棉来教堂，但是距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

　　面对着白色的塔顶，以及彩绘的玻璃上大片大片的天使画，我感觉很陌生。有鸽子在这个时候飞过天空，传来杂乱的声音。我抬了头去看，却已经错过，只看见一大片被阳光映衬的明朗至透明的天空，太亮，所以没有丝毫蓝色的天空。

　　梓禾扶着我进去，里面没有什么风，围巾就被摘了下来。目光扫过的地方，不断有那些或是华贵服饰、或是衣不遮体的人们走过，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脸上大都带着苦痛但又坚信着神爱世人的表情。

　　头上的屋顶也是白色的圆形，很空旷，不远处有一架依附在教堂建筑上的管风琴，很巨大，正闲置着。

　　上帝呵，你曾经既可以派下耶稣来做出牺牲拯救世人，现在又为什么不可听一听这些信徒们的诉说与苦痛呢？你，是真的爱这世人的么。

　　也许是我低着头沉思开始使得小棉看不清我的表情，她有些不安的望着我：“如意，你还好么？我真的很抱歉……”

　　她一直在抱歉，只要我什么时候没有笑容，她都会抱歉，她觉得她没有给我一个正常十五岁女孩该有的生活：健康、学校、朋友……或者，甚至是一个有争执却依旧美满的家庭。但是小棉不知道的事是，对于我来说，她已经赋予了太多太多，我从不需要她对我抱歉什么。她所给与过我的，正如她为我所取得名字——如意。

　　她希望我称心如意，她一直努力在使我万事如意，我很满足了。

　　“不，小棉，”我踮起脚尖，拂过她耳边的发丝，那里微微泛起了白色，我细细的把它挽进她的耳后，“我很好，小……妈妈，你不必抱歉。”

　　当我将双手交叠着放于胸口，用那种最为虔诚的姿势望着那个十字架时，它背后那副充满了肃杀与悲凉的耶稣受难图的壁画，却让我始终无法真正如一个上帝忠实的信徒一般祈祷些什么。

　　不由得的，我在这高洁的圣坛之下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也许是亵渎，也许是与圣经彻底相悖的，可它的存在又这样现实，清晰至让我真的不能集中精神去乞求神洗清我的罪孽。是，这个想法与罪孽有关，我觉得它似乎来自于哪一本我曾看过的书，但是我到现在才真正懂得，所以它才突然明了的浮现，无法抹去。

　　——或许，上帝不能宽恕的，并非是那些所谓重大的罪孽，而是人们之间的爱。

　　而我，已经得到了太多的爱。

　　临至离去，小棉到捐献箱里投了钱，回过头来笑言：“如意，你许个愿吧。”我怔了一怔，看看梓禾，他也冲我笑，眼中满是鼓励的神色。

　　我盯着那只箱子许久，我觉得我有小棉、有梓禾就已经太幸福，我不再需要些什么。我已经，万事皆如意。

　　但最终，我还是在小棉和梓禾期待的目光下许了愿：我希望，我能如意的时间，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我知道我真的很贪心，可是这一切美好得我想再贪心一点。

　　梓禾和小棉扶着我走出教堂的那一刻，这阳光才真正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最最绚目耀眼的，可是只有一刻。随后，便瞬间黯淡。

　　这一回的黑暗来得比以往更迅猛更彻底，甚至连那淡淡的光感都不再出现。

　　我感到眼睛这次是真正酸涩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却依旧勉力微笑着望向身边人的方向：“小棉，梓禾，真糟糕，我又看不见了。”

　　事实上，从光感消失的那刹那起，我就明白，这一次，我是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但我已经够幸运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因为我曾拥有过的人生，就如我的名字一般
　　——万事皆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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