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酒醒梦断(五)
冬天的出租房比室外还冷,一脱掉外套,皮肤就浮起鸡皮疙瘩。
从前的家恒温恒湿,宋玉没有受过冻。他翻出房东留下的电暖气,研究了半天,终于成功取暖。
他没有上床,躺在沙发上、偎在暖气边,凑合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裹着外套去洗漱,袖子挽不上去,沾湿后黏在小臂,很冰,很难受。他皱紧眉头,心想:得置办厚睡衣、厚被子,还得尽快回之前的家里收拾行李,至少把羽绒服拿走,今天下班就去吧。
他擦干净脸,照例去上班。对他来说,上班几乎有了点救赎意味——要不是有班上,他真不知道自己睁眼之后要干些什么。
上班唯一的坏处就是厉云岫。
即便宋玉做足了心理准备,面对厉云岫的调侃时,也依旧烦躁和恶心。
“昨晚是什么惩罚?”厉云岫笑着问他。
宋玉真想一刀把他杀了,如果不是杀人犯法的话。
他没答话,自顾自去了工位。
他身上的低气压如台风过境,影响了整个美术组的气氛。平常总有同事拿他桌子上的软糖吃,今天却无人靠近,就连和他交谈较多的汪小菡,也一整天没敢搭话。
他对此不很在乎,一到下班时间,立刻起身,说:“不好意思,我明天再加班,今天先走了。”
压根没人敢留他,大家纷纷说再见,让他回去多休息。
走出公司时,天还亮着。他打了车,径自前往曾经的家。
这个点,左柏思应该还在忙工作,他可以安静地收拾行李。
走进小区时,宋玉有种莫名的陌生感,好像自己并不属于这么高档的地方。
保安仍然相信他属于这里,微笑着打招呼:“宋先生好。”
宋玉点头问好,心里很怪异,有种自己在扮演“宋先生”的割裂感。从前他压根不在意保安的问候,甚至不记得保安会打招呼。
可见人眼中的世界是主观的,心境一变化,世界就全变了。
回到家时,宋玉刻意绕到隔壁房间看了眼。绕过去又觉得自己可笑。怎么,难道想遇到许锦昇吗?
他摇摇头,折返回自己家,默然进去。
猫咪几天没见他,粘人得不得了。
“小乖,爸爸在吗?”他呢喃着,抱起猫咪。
这一刹那,他心里的陌生感倏地没了。他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屋子里整洁、干净、温暖、透亮,曾有很多幸福在这里发生。空气里飘荡着清淡好闻的森林香,是屋子的两个主人共有的味道。
宋玉缓步走着,打开一个又一个房间,确认左柏思在不在。
真是怪了,宋玉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属于这里——这里四处都是他的痕迹,几乎显得突兀。
比如左柏思的书房,四面顶天立地的书柜让空间极具压迫感,但仔细一瞧,书桌旁竟有一张不合时宜的懒人沙发,上面堆着毛毯——是宋玉的地盘。
再比如健身房,所有健身器材都是左柏思买、左柏思用,但偏偏每一个杠铃片上都贴了极不协调的贴纸——是宋玉买游戏周边的赠品。
再比如宋玉的工作间,完全按宋玉的喜好布置,纯白的极简中带着点科技感,和整座房子格格不入。
细节处同样如此。
沙发的昂贵织物之上,蹲着一排玩偶——宋玉从公司的娃娃机里抓到的。
客厅的抽象艺术装置下方,摆了一排毛毡小猫——宋玉用猫咪的毛做的。
衣帽间的首饰柜里,一排排手表、袖扣、项链之上,有一列徽章——宋玉跟随同事参加漫展时买的,找不到地方放,随手别在了这里。
如此这般,宋玉的种种存在横亘于左柏思的空间里,整整两年,没有人觉得不和谐,甚至没有人在意。
宋玉为此感到惊奇。惊奇过后,又有点似有若无的悲伤。
他叹口气,推开最后一扇还未打开的门,走入他和左柏思同床共枕两年的卧室。
出乎意料的,卧室里拉着窗帘,左柏思躺在床上,正熟睡着。
宋玉屏住呼吸,缓步走到床边。
左柏思这几天根本没怎么休息,即便在睡梦中,看起来也很憔悴,脸色发黄,嘴唇发白,额头上还冒出一颗痘。他似乎在做噩梦,微微皱眉,两手用力抓着被子。
真可怕。两年时间,左柏思从意气风发变得憔悴疲惫,从潇洒自信变得无能为力。
宋玉不敢再看他了,忍着心痛,逃去衣帽间收拾衣服。
宋玉穿衣服总是那几件,但他的衣服其实很多,全是左柏思买的。一到换季,熟悉左柏思的导购就会自动把宋玉的衣服邮寄上门。
宋玉起初以为左柏思控制欲强,会对他的穿搭提要求,结果并没有,左柏思就只是买,无所谓宋玉穿不穿。
宋玉无意带走左柏思买的东西,只打包了自己常穿的毛衫和两件羽绒服。站在首饰柜前犹豫片刻,他摘下手上的表,放回柜子里。
担心吵醒左柏思,他不敢拖动箱子,艰难地抬着箱子走。
忽然,左柏思的方向传来手机震动声。
宋玉动作一顿,轻轻放下箱子,返回卧室。
宋玉拿起嗡鸣的手机,看到屏幕上有“许锦昇”三个字。
宋玉挂掉电话。倒不是因为许锦昇,而是因为左柏思确实需要多休息。
宋玉望向左柏思,确定他没醒,便松了口气。
目光转回手机上,宋玉突然发起呆来,片刻后,默默咽了下口水。
丧失了很久的勇气在这时回来了,他心想:我就看一眼,看看许锦昇有没有给他添麻烦。
输入早已背到烂熟的密码,他解锁了左柏思的手机。
手机桌面一反常态,红点多得让人犯恶心,折射出手机主人的消极和倦怠。
宋玉点进最常用的聊天软件,发现消息仍在一条条往外跳,全是工作消息,大多数来自群聊,少数几个来自律所的其他合伙人。
宋玉直接搜索“许锦昇”,发现他上次发消息是昨晚,时间大概在宋玉和左柏思分开之后。他语气糟糕,用词刻薄,宣布要终止合作。左柏思回他三个字:「随便你。」
宋玉心里一紧,点开了另一个合伙人和左柏思的对话,果然看到对方问:「你和许总怎么了?」
左柏思这回没说“随便”了,回道:「我在处理,见面再聊。」
宋玉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处理好,心里翻江倒海、不得安宁。
正惊疑不定,手机又震动一下。宋玉以为还是工作消息,定睛去看,却被那信息震得停了呼吸。
他担心是自己花了眼,专门扭头看向别处,眨巴眨巴眼睛,又揉了揉眼眶,这才重新看回手机。
那条信息仍旧在顶部闪着。
宋玉没有花眼。那条信息来自一个人,备注名是:黑发 178 双鱼座画师。
屏幕开始抖动,宋玉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按住拿着手机的手,以防手机掉在地上。
但颤抖已经止不住,渐渐地,他浑身都开始发抖。
他心里很乱,却又很空。他点开那条消息,发现这人没有过往聊天记录,应当是很久之前加的好友,换手机后就没了聊天记录。这人昨天夜里突然发来一条消息:「哈喽,还记得我吗?我刚刚好像看到你了,你是不是在滨江路?你没怎么变样嘛。」
左柏思没有回复。
半小时后,这人又道:「我记得之前是在你的生日聚会上遇到你的,刚翻了下朋友圈记录,发现你生日就是昨天。生日快乐哟。」
左柏思还是没回复。
于是有了最新的这条信息:「完全不理我啊??[捂脸]」
宋玉盯着屏幕,准确来讲,盯着这人的备注名。他被巨大的迷惑和茫然裹挟了,仿佛置身无垠旷野,既辨不清来路,也看不到前方。他几乎丧失了自己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深呼吸的声音。
左柏思醒来了。
看到宋玉,左柏思有些出神,坐起身发了会儿呆,才明白过来当下的现实。
“小玉,你回来了?”他声音虽哑,语气里却有喜悦。然而,看到宋玉身后的箱子时,他的喜悦立刻没了踪影。他搓搓脸,说:“回来收拾东西,怎么不叫醒我?你这就走了吗?”
没得到回答,他仰起脸去看宋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
“你在看我手机?你还记得我的密码?”他很诧异,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宋玉从没看过他的手机。但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说:“看就看吧。如果点开了未读消息,记得帮我重新标记未读。”
他站起身,朝卫生间走,边走边打哈欠。
然而,他那个哈欠,在打出一半后,骤然停止。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折返回宋玉身边。
看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手机上有不可以被看到的内容。
在他伸手抢手机的瞬间,宋玉的手迅速抬起,在让他扑空的同时,把屏幕上的聊天记录摆在了他面前。
左柏思这下醒透了。他咽了下口水,说:“小玉,你……你听我说。”见宋玉不反驳,他便认真解释起来:“这人我压根不记得是谁,他应该被我删掉的,可能是当初清理好友的时候漏掉了。昨晚他发信息的时候,我刚好在处理工作。事情实在太多了,像海啸一样。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吧?当我不停点开对话框,快速处理工作的时候,突然蹦出一条和工作无关的信息,我根本不在意,点过后就忘记了,继续回到别的对话框处理工作。所以我没及时删除他。我现在马上就删。”
宋玉摇摇头,感觉自己如漂浮在空中一般,很不真实。“不,你没有解释到重点,”他声音很轻,微微颤抖,“你应该解释你的第一句话。”
“什么?”
“你压根不记得这人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怎么会?你怎么会不记得他是谁?你不是和他上过床?”宋玉语气还算平稳,但他知道自己差不多快疯了,因为他竟然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左柏思呼吸也变快了,答道:“我……也许上过,但不一定。”
宋玉更加诧异:“不一定?我还以为这种一定会上床。”
“……好吧,就算我们上过床。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刚做律师不久,大概七八年之前。”
“你们上没上过床根本不是关键!”宋玉突然放大了声音,“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
左柏思吓了一跳,柔声道:“对不起,小玉,对不起……你慢慢说,好不好?我会解释清楚的。别生气……”
宋玉摇摇头,说:“我没生气。”心道:我只是被吓到了,因为你和厉云岫的共同点比我想象的多。
左柏思叹了口气,靠近宋玉,试着揽肩,被用力甩开。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宋玉自言自语一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给人备注一排标签?”
左柏思皱紧眉头,思索了半晌,很谨慎地答道:“小玉,这代表不了什么,备注标签只是因为……因为方便。”
宋玉猛地瞪向左柏思,瞬间被愤怒席卷。方便,方便什么呢?什么方便呢?方便这个词就应该和厉云岫那样的人绑在一起,而不是左柏思。
左柏思坐回床边,抱着脑袋捋了下头发,很无奈、很烦躁的样子。
“小玉,我们先不说了,好不好?等你冷静一下,我们再沟通,我怕你……”
“像这样备注标签的人,有多少?”宋玉打断他。
左柏思叹了口气,答道:“没多少。只是那一段时间这样,大概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样子。那段时间我工作不太顺,我爸又总是质疑我的职业选择……”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过我?”宋玉再次打断。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以前都不太认真……”
“你不是这么说的!”宋玉瞬间就炸了,“你说的是,你以前的恋爱都不认真!”
“……是,我以前的恋爱都很不认真。”
他看起来完全不明白宋玉所谓的“恋爱”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宋玉所谓的“认真”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你,”宋玉绝望地揉揉眼睛,“你隐瞒了很多。”
左柏思仰起头看宋玉,眼神里充满不解。
“小玉,有些事完全没必要讲给你听,我就没说。但你如果关心,我一定会认真解释,每一件事我都可以解释。可是你好像并不关心事情本身,你总在纠结一些……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有时候真的好累。”累这个字一出口,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左柏思的话一下子变多了:“我这两天根本没怎么合眼。许锦昇要终止合作,我真是巴不得他滚得远远的,但我不是一个人啊,我可以不在乎,但团队在乎,律所在乎。最近我手下一个律师提了离职,还有另一个,确诊了抑郁症。真他妈的,坏事全挤在一起。我心想,先睡觉吧,睡醒了也许事情就会有转机。醒来恰好看到你回来,还没高兴两秒,发现你是来收拾行李。现在更糟了,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动干戈。小玉,我……我真的想好好喘口气。”
说完这些,他又懊恼起来,脸埋在手掌心,用力深呼吸。
宋玉悲哀地笑,说:“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依旧抽象,左柏思干笑两声,站起身,摊着手在宋玉面前转了一圈,说:“不就站在你面前吗?我就是这样的人。”
宋玉放弃了。他拖起箱子,转身离开。
左柏思拽了他一回,没拽住,便颓然坐回床上,看样子也放弃了。
来时的熟悉感,亦或陌生感,此刻全都没有了。宋玉的心像是空了,丧失了感受力。
电梯门打开时,里面赫然走出许锦昇。
宋玉没理会,径自走进电梯。
“回来收行李?”许锦昇拉住宋玉,笑道:“左柏思把密码换了,你知道吗?再告诉我一下呗。”
“滚。”
“什么?”
“滚!我让你滚!”宋玉爆发怒吼,用力甩开许锦昇的手。
许锦昇被他吓到,慌忙后退两步。
电梯门阖上,宋玉大口大口喘着气,胸中复杂情绪激荡,脑海里各式思绪翻飞。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
宋玉麻木地接起来,听到厉云岫的声音伴随嘈杂的音乐响起:“你还在公司吗?肖肖跟我要个东西,在我电脑里,可以帮我发一下吗?”
“我不在公司。”宋玉声音嘶哑。
“好吧,还以为你家庭生活不幸福,会更热爱工作一点呢。”
“厉云岫,”宋玉突然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对面安静许久,片刻后,响起一声笑,随即答道:“什么问题?”
宋玉斟酌片刻,一时不知怎么说。
厉云岫却以为他已经说了,大声道:“我这里太吵了,听不清!”
随即挂掉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一个地址,说:「有话当面问。」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