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新辞

作者:雾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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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珑局


      **第二十二章:玲珑局**

      七日后,江宁府。

      玲珑阁临水而建,三重飞檐,灯火彻夜不熄。白日里尚显静谧,只闻丝竹管弦隐隐,和着秦淮河水的波光,漾出几分纸醉金迷的底色。

      沈青和江知意站在对岸的巷口阴影里,望着那座灯火楼台。她们乘船沿河北上,一路小心,用谢衡给的路引和盘缠,换了身份,置办了行头。

      江知意此刻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绸衫,料子尚好,但样式已是三年前的时兴,袖口有不易察觉的磨损。头发梳成简单的垂云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脂粉,掩去病容,却掩不住眉眼间那份洗净铅华后、反而更显清冽的贵气。她手里挽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那份誊抄的条陈。

      沈青则是丫鬟打扮,深青色粗布衣裙,头发全数挽起包在布巾里,脸上抹了层黄粉,显得皮肤粗糙暗沉。她背着个稍大的包袱,微微佝偻着背,站在江知意身后半步,低眉顺目,只有偶尔抬眼打量四周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泄露一丝不寻常。

      “记住,”江知意低声道,目光依旧望着对岸,“我是原江州通判的侄女,姓苏,家道中落,来投奔玲珑阁的琴师薛大家。薛大家早年受过我……叔父恩惠。你是我家生丫头,叫阿青,少说话。”

      沈青“嗯”了一声。

      这是她们编造的身份。江州通判的侄女,家道中落,符合江知意的气质和部分真实背景。薛大家则是苏娘子提供的名字——玲珑阁的琴师,性情孤高,但极重旧情,且因技艺超群,在阁中颇有地位,来往的多是清客文人,不易惹人怀疑。

      两人雇了条小船,摇到玲珑阁后院的私人码头。码头上已有仆役等候,见是两个女子,穿着半旧,神色警惕。

      “来者何人?玲珑阁白日不待外客。”仆役拦道。

      江知意上前一步,将一枚普通的羊脂玉佩递上——这是苏娘子给的“信物”,上面刻了个小小的“薛”字。“劳烦通传薛大家,故人苏氏侄女,依约前来拜会。”

      仆役接过玉佩看了看,又打量两人片刻,留下一句“等着”,转身进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被秦淮河的水汽浸得格外粘稠。沈青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扫过她们,带着评估和审视。她将头垂得更低,手指却悄然缩进袖中,触碰到冰冷的短刃。

      约莫一盏茶功夫,仆役回来,脸色和缓了些:“薛大家请苏小姐进去。这位……”他看向沈青。

      “是我的丫鬟。”江知意道。

      “丫鬟去侧院仆役房等候。”

      江知意看向沈青,沈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接过江知意手里的小包袱,跟着另一个仆役走向侧院。

      江知意独自一人,跟着引路的仆役,穿过曲折的回廊。廊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奇石流水,珍稀花木,一派富贵风流。空气中浮动着脂粉香、酒香和某种名贵熏香混合的气息。

      琴室在玲珑阁东侧一座独立的小楼里。推门进去,首先入耳的是一串清越的琴音,如冰泉溅玉。弹琴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女子,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容貌清秀,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琴声中。

      江知意安静地站在门边,没有打扰。直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尽,薛大家才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目光很静,带着洞悉世事后的疏淡。

      “苏小姐?”薛大家开口,声音也和她的琴音一样,清冷。

      “晚辈苏念,见过薛大家。”江知意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姿态优雅,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薛大家放下琴,起身走过来,仔细端详她的脸,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她没说是像谁,但江知意明白。

      “家叔父……生前常提起大家琴艺冠绝江南,心向往之。”江知意顺着话头说下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敬慕。

      薛大家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隐去。她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吧。你叔叔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江知意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温顺。

      “苏娘子指信给我,说了你的处境。”薛大家也坐下,直言不讳,“玲珑阁不是善地,但确实是个藏身和……打听消息的好地方。你想留多久?”

      “不敢奢求久留。”江知意垂下眼,“只想暂避风头,若可能……也请薛大家指点迷津。家叔父去的冤枉,晚辈……心有不甘。”

      薛大家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道:“玲珑阁的姑娘,分三六九等。最高一等的‘清吟’,只陪达官贵人品茗论诗,弹琴唱曲,不涉风月。以你的出身、样貌、才情,做个清吟,不难。但清吟接触的人,层次也高,是非也多,你可想好了?”

      江知意指尖微微蜷缩。清吟……看似清高,实则仍是这销金窟里的点缀,只不过装点得更加雅致。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晚辈明白。只要能……离真相近一些。”

      薛大家看着她眼中的光,那是一种在绝望中淬炼出的、不肯熄灭的火。她见过太多这种眼神,最终大多湮灭在脂粉和酒杯里。但这一次……或许不同。

      “好。”薛大家终于点头,“我会安排。你先住在我这楼里,就说是我远房侄女,来学琴的。规矩礼仪,我教你。至于你要找的‘迷津’……”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三楼‘听涛轩’,是瑞王府长史包下的院子。他常宴客,席间……话不少。”

      江知意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多谢薛大家。”

      “不必谢我。”薛大家重新坐回琴前,手指轻抚琴弦,“我帮你,是还你叔叔当年替我兄长脱困的人情。至于你自己选的路……是福是祸,自己承担。”

      琴音再起,依旧是清冷的调子,却仿佛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苍凉。

      ***

      沈青在侧院仆役房待了一天。这里鱼龙混杂,丫鬟、仆役、杂工,各色人等。她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很快摸清了一些情况:玲珑阁每日巳时开门迎客,最热闹是午后和夜晚;贵人大多从正门或西侧门进来;后厨每日采买的食材量极大,尤其酒水;阁里护卫不少,明暗都有,尤其是临河一面和水路码头,防守最严。

      傍晚,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管事妈妈来传话,说薛大家的侄女要留宿学琴,丫鬟阿青暂时安排在琴楼做些洒扫粗活。

      这正合沈青之意。她得以在琴楼附近活动,虽然不能随意进入主楼,但足够观察进出的人和留意动静。

      三天后,江知意搬进了琴楼主楼二楼一间僻静的厢房。她换上了薛大家准备的、样式更素雅的衣裙,开始“学琴”。实际上,薛大家教她的时间不多,更多是让她自己练习,或带她去前厅,远远观察那些清吟姑娘如何待人接物。

      江知意学得很快。她本就精通音律,仪态更是浑然天成。只是那份浸在骨子里的清冷疏离,与玲珑阁刻意营造的温软甜腻格格不入,反倒成了另一种引人注目的特质。

      第四日傍晚,薛大家带她去了前厅的“流芳水榭”。那里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诗会,来的多是些文人雅士和致仕的官员,气氛相对清雅。

      江知意被安排在一架屏风后,为诗会抚琴助兴。琴声淙淙,如流水,如松风。屏风薄如蝉翼,能隐约看见外面人影,也能听见谈话声。

      起初都是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的声音大着舌头道:“……要我说,这江南漕运,早该整饬!冯阚那厮,不过是条喂不饱的狗!真正的大鱼……”

      “慎言!”另一个声音急忙打断,“刘兄醉了,快扶刘大人去歇息!”

      “我没醉!”那刘大人却推开搀扶的人,声音更高了几分,“你们怕什么?瑞王爷如今执掌稽查司,正是要刮骨疗毒!那些藏在水底的王八,一个都跑不了!尤其是那个什么……‘云间客’!神神秘秘,真当自己是江上神仙了?呸!王爷早就……”

      “刘大人!”一声断喝,带着威严。

      诗会瞬间安静。琴声也适时地停了一拍,又续上。

      江知意心脏狂跳,指尖却稳稳地拨动着琴弦。她透过屏风缝隙,看见一个穿着锦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站起身,冷冷扫了一眼醉醺醺的刘大人。立刻有人上前,几乎是架着刘大人离席。

      那锦袍男子……似乎就是瑞王府的长史,姓严。江知意曾远远见过一次。

      诗会草草收场。

      回到琴楼,江知意的心依旧难以平静。“云间客”,瑞王,刮骨疗毒……严长史的反应,分明是忌讳。难道瑞王真要对“云间客”下手?还是……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姿态?

      夜深,她推开窗,望着楼下院子里模糊的人影——那是沈青,正借着月色,无声地清扫落叶。

      江知意轻轻叩了叩窗棂。

      沈青抬头。

      江知意用手语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暗号:**严、云间客、忌惮。**

      沈青微微颔首,表示明白,继续低头扫地。

      又过了两日。这日下午,薛大家将江知意叫到跟前,神色有些严肃:“今晚,严长史在‘听涛轩’宴请几位京里来的贵人。点名要几个清静的姑娘去伺候笔墨,弹琴助兴。你……也在名单上。”

      江知意呼吸一窒。

      “这是个机会,也是险地。”薛大家看着她,“严长史那人,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他面前,多看,多听,少说,尤其不要问。若他问你什么,尽量含糊,往风雅事上引。明白吗?”

      “明白。”江知意点头,手心却微微出汗。

      “还有,”薛大家顿了顿,“他身边总跟着两个侍卫,功夫不弱。你自己……当心。”

      夜幕降临,玲珑阁华灯初上,丝竹盈耳。

      江知意换上一身更端庄的藕荷色衣裙,抱着琴,跟着引路的丫鬟,走向那座临河的三层小楼——听涛轩。

      楼内温暖如春,熏香浓郁。严长史坐在主位,左右各有三四位客人,皆是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席间已有几位清吟姑娘在斟酒陪侍。

      江知意被引到一旁的琴案后,垂眸静坐。她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评估和探究。是严长史。

      她屏息凝神,开始抚琴。琴声依旧清雅,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谨慎的收敛。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严长史似乎心情不错,与客人谈笑风生,话题从京中趣闻,渐渐转到江南风物,再到……漕运。

      “……王爷的意思,漕运积弊,首在人事。”严长史把玩着酒杯,语气随意,“冯阚之流,不过是癣疥之疾。真正的症结,在于那些盘踞地方、与漕运勾结的豪商巨贾。譬如……龙游商帮。”

      一位客人笑道:“严长史所言极是。不过,龙游商帮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动起来,恐伤筋动骨啊。”

      “所以王爷才要徐徐图之。”严长史微笑,“先敲山震虎,让那些不老实的,自己跳出来。比如……那个专走‘偏门’的‘云间客’船队。”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在座的客人,“听说,他们最近接了一单‘大生意’,货就存在江州旧港的三号废仓。诸位说,这笔‘货’,是该让它顺顺利利交出去,还是……该请它上岸,晒晒太阳?”

      席间一时寂静。几位客人交换着眼色,有人干笑,有人沉思。

      江知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三号废仓!七月十五!她死死按住琴弦,才没让琴声走调。

      严长史似乎很满意这效果,又抿了口酒,话锋一转,看向江知意:“苏小姐的琴,弹得极好。不知可否为本官弹一曲……《广陵散》?”

      《广陵散》,杀伐之音,嵇康临刑所奏。在此刻提起,意蕴微妙。

      江知意起身,福了一礼:“长史大人谬赞。晚辈琴艺粗浅,恐辱没了此曲神韵。”

      “无妨。”严长史眼神深邃,“本官只想听听,苏小姐手下,这曲子……是杀气重些,还是悲意浓些?”

      这是试探。

      江知意重新坐下,吸了口气,指尖落在琴弦上。她弹得很慢,很稳,将原曲中的激愤慷慨,尽力敛去,只余下苍茫悲凉的底色。像秋日荒野,暮色四合,无边寂寥。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严长史静默片刻,抚掌:“好!悲而不怨,哀而不伤。苏小姐……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话中有话,目光如炬。

      江知意垂下眼:“大人过誉。”

      宴席继续,但江知意能感觉到,严长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玩味。

      好不容易熬到宴散,已是子夜。江知意抱着琴,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听涛轩。走到连接主楼的长廊时,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忽然从旁边岔道晃出来,伸手就要来拉她:“小娘子……琴弹得好,陪爷再喝一杯……”

      江知意慌忙后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一只粗糙却稳定的手从旁伸出,扶住了她,同时挡开了那醉客的手。

      “小姐当心。”是沈青的声音,平静无波。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手里还提着个水桶和抹布,像是刚做完夜活。

      醉客骂骂咧咧,被赶来的仆役劝走。

      沈青扶着江知意,慢慢走回琴楼。一路无话,但江知意能感觉到,沈青握着她手臂的力道,很稳,也很紧。

      回到厢房,关上门。江知意才脱力般靠在门上,后背冷汗涔涔。

      “听到了?”她低声问。

      “嗯。”沈青点亮油灯,“三号废仓。七月十五。他们要动‘云间客’的货,或者……以此为饵。”

      江知意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手还在微微发抖:“严长史在试探我。他可能……怀疑我的身份。”

      “迟早的事。”沈青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外面,“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得在七月十五之前,去三号废仓。”

      “可条陈还没送出去……”

      “我明天去送。”沈青转身,“你留在这里,继续稳住薛大家。等我把条陈送到听雨茶楼,回来接你。然后,我们去江州。”

      江知意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的惊悸慢慢平复。是啊,怕什么。她们本就走在刀尖上。

      “好。”她点头,将那份誊抄好的条陈交给沈青,“小心。”

      沈青接过,贴身藏好,目光落在江知意脸上,顿了顿,道:“自己……也小心。”

      说完,她吹熄灯,闪身出了房门,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江知意独自站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秦淮河永不止息的水声,和远处玲珑阁飘来的、隐约的欢笑。

      手心里,还残留着沈青扶她时,那粗糙布衣的触感,和稳定温暖的温度。

      她缓缓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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