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医务室的窗帘拉着一半，阳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葡萄糖注射液甜腻的气息。

　　白偌昕躺在靠墙的病床上，手背上贴着输液针头，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血管。她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医务室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远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都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特别是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熟悉，是王浩晨的。她知道是他送自己来的，也知道他可能还在外面等着。但她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面对他，不想面对那种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关心。

　　门被轻轻推开。白偌昕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眼。

　　“她怎么样了？”是李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

　　“医生说低血糖加中暑，还有点贫血。”王浩晨的声音响起，同样压得很低，但白偌昕能听出里面的担忧，“输液后好多了，但需要休息。”

　　“唉，这孩子……”李老师叹了口气，“最近压力太大了。王浩晨，你先回去上课吧，我在这里陪她一会儿。”

　　“好。”王浩晨犹豫了一下，“那……下午的课……”

　　“我会跟其他老师说的，让她好好休息。”李老师说，“你回去也跟同学们说一声，让大家不要担心。”

　　“嗯。”

　　脚步声渐渐远去。白偌昕听着王浩晨离开，听着门被轻轻带上，听着医务室重新恢复安静。她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小块水渍，形状像一片雪花。她盯着那片“雪花”，看了很久很久。

　　李老师走过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老师。”白偌昕轻声说，想要坐起来。

　　“别动，躺着休息。”李老师按住她，“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白偌昕沉默着，没有回答。

　　李老师看着她苍白的脸，深深的黑眼圈，还有眼睛里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心里一阵难过。这个学生，从初二的默默无闻到现在的名列前茅，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是看在眼里的。但最近，她明显感觉到了白偌昕的变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疲惫。

　　“白偌昕，”李老师轻声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心事，可以跟老师说。老师不仅是你的老师，也可以是你的朋友。”

　　白偌昕的眼眶突然发热。她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她有很多话想说，想说和林小雨的决裂，想说日记被公开的难堪，想说和王浩晨的尴尬，想说那种被孤立被误解的痛苦。

　　但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谢谢老师，我没事。就是……最近没休息好。”

　　李老师知道她在说谎，但没有戳破。青春期的孩子，总有一些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作为老师，她能做的，只有给予关心和支持。

　　“那这样，”李老师说，“你今天下午就好好休息，不用去上课了。明天如果还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一天。”

　　“不，老师，我明天可以来上课。”白偌昕急切地说，“我真的没事了。”

　　她不能请假。请假就意味着逃避，意味着承认自己的脆弱。她不想逃避，也不想承认。

　　“好吧。”李老师点头，“但你要答应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知道吗？”

　　“嗯。”白偌昕点头。

　　输液结束后，白偌昕感觉好多了。头不晕了，眼前也不发黑了。但她心里清楚，身体的症状可以缓解，心里的那些伤口，却依然在流血。

　　李老师送她到校门口：“你自己回家可以吗？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老师，我家很近。”白偌昕说，“谢谢老师。”

　　“路上小心。”

　　白偌昕背着书包，慢慢走回家。五月的阳光很暖，但她感觉不到温暖。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在教室差点晕倒时王浩晨扶住她的手，操场上晕倒前听到的林小雨的话，医务室里王浩晨和李老师的对话，还有王浩晨离开时的脚步声。

　　每一幕都清晰得刺眼。

　　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和王浩晨之间的尴尬，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那种欲言又止的沉默，对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

　　尤其是对她。

　　每次看到他，她就会想起那些被公开的秘密，想起自己的难堪，想起那种被剥光了站在人群中的感觉。每次和他说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早上好”，她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这样的状态，她撑不下去了。

　　她需要改变。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够让她喘息的缝隙。

　　回到家，妈妈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又是一阵担忧。白偌昕简单解释了一下，说只是中暑，已经没事了。她吃完饭，回到房间，关上门。

　　坐在书桌前，她盯着墙上贴着的课程表，盯着那个“初二（三）班”的标签，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课程安排。

　　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时早到校半小时。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李老师已经在了，正在批改作业。

　　“白偌昕？你怎么来这么早？”李老师有些惊讶，“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老师。”白偌昕站在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老师，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什么事？进来说。”李老师放下笔。

　　白偌昕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老师，我想……我想换座位。”

　　李老师愣了一下：“换座位？为什么？你和王浩晨坐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你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老师，”白偌昕打断她，声音有些颤抖，“我和王浩晨……我们之间有些问题。坐在一起，对我们都不好。”

　　她没有具体说什么问题，但李老师大概猜到了。昨天体育课的事情，她已经听说了。白偌昕晕倒，王浩晨送她去医务室，还有之前那些微妙的气氛……作为班主任，她多少能感觉到一些。

　　“你想换到哪里？”李老师问。

　　“哪里都可以。”白偌昕说，“只要不和王浩晨坐一起就行。”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李老师听出了里面的决绝。这个一向温和顺从的女孩，此刻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白偌昕，”李老师轻声说，“同学之间有什么矛盾，可以试着沟通解决。换座位可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我知道。”白偌昕点头，“但至少……至少能让我喘口气。老师，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但李老师听出了里面的绝望。她看着这个学生，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睛里的疲惫和痛苦，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李老师说，“你想什么时候换？”

　　“今天。”白偌昕说，“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李老师叹了口气，“你先去教室，上课前我会宣布。”

　　“谢谢老师。”白偌昕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时，她的腿有些发软。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轻松——终于说出来了，终于要改变了。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白偌昕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王浩晨还没有来。她开始收拾东西——课本，练习册，笔袋，还有那本藏在最深处的日记本。她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书包，只留下今天上午要用的几本书。

　　七点二十，王浩晨走进了教室。他看到白偌昕已经在了，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坐下。

　　“早。”他低声说。

　　“早。”白偌昕回应，声音很平淡。

　　王浩晨注意到了她桌上几乎清空的状态，眉头微皱：“你的东西……”

　　“我收拾了一下。”白偌昕打断他，“桌洞里太乱了。”

　　王浩晨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早读铃响，李老师走进了教室。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早读，而是拍了拍手：“同学们，安静一下。有件事要宣布。”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讲台。

　　“经过考虑，我决定调整一下部分同学的座位。”李老师说，“现在念到名字的同学，请按照新的座位表调整。”

　　同学们发出低低的议论声。换座位在初二下学期并不常见，大家都有些惊讶。

　　李老师开始念名字。一个个名字被念到，同学们开始挪动。白偌昕紧张地握紧了手，手心全是汗。

　　终于，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白偌昕，调到靠墙第四排，和林小雨旁边的空位换。”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小雨。

　　白偌昕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仅有的几本书。她的动作很快，很稳，没有看王浩晨一眼。

　　但王浩晨的表情，她还是用余光看到了——他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睛瞪大，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受伤？

　　她不确定。她不敢确定。

　　“白偌昕……”王浩晨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白偌昕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抱起书，走向新的座位。

　　靠墙第四排，林小雨旁边的空位。林小雨看着她走过来，表情复杂——有惊讶，有疑惑，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白偌昕在新的座位坐下，把书摆好。整个过程，她没有回头，没有看王浩晨一眼。

　　但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沉重，困惑，受伤。

　　那道目光的主人，是她曾经偷偷喜欢了整整两年的男孩。

　　而现在，她选择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远到看不见，远到不会难过，远到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新的同桌是张浩原来的同桌，一个叫陈静的女生，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她看了白偌昕一眼，小声说：“你好。”

　　“你好。”白偌昕回应，然后低下头，假装预习课文。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嘈杂。换座位的同学们还在适应新的环境，互相打招呼，互相询问。但白偌昕这里很安静，她和陈静都不是爱说话的人。

　　她抬起头，看向原来的座位。王浩晨还坐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旁边的座位现在空着，像是缺了一块的拼图。

　　张浩转过去跟他说话，他似乎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有回应。

　　那一瞬间，白偌昕的心脏猛地一疼。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

　　但她没有。她只是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重新低下头。

　　课间，张浩走了过来，表情复杂：“白偌昕，你怎么突然换座位了？”

　　“没什么，就是想换个环境。”白偌昕平静地说。

　　“可是……”张浩看了看远处的王浩晨，压低声音，“王浩晨很难受。他刚才一节课都没听进去。”

　　白偌昕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她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是吗？可能他只是不太适应。”

　　“你真的……”张浩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算了，你们的事，我也不好多说。”

　　他离开了。白偌昕坐在座位上，盯着课本上的字，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知道王浩晨会难受。就像她也会难受一样。但长痛不如短痛。继续坐在一起，那种尴尬，那种沉默，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现在至少，她可以喘口气了。不用每天面对他，不用每天强装镇定，不用每天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

　　即使心里依然会疼，即使夜里依然会哭，即使那份喜欢依然在心底某个角落悄悄生长。

　　但至少，表面上，她可以假装一切正常。

　　假装她不在乎，假装她不难过，假装她已经放下。

　　虽然都是假的。

　　但生活有时候，不就是靠这些假装，才能继续下去吗？

　　窗外，阳光很好。五月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干净的玻璃。

　　白偌昕抬起头，看着那片蓝天，突然想起王浩晨日记里写的那句话：“向前走，别回头。”

　　现在，她也要向前走了。

　　即使脚步沉重，即使心里满是伤痕，即使前方依然有风雪。

　　她也要向前走。

　　因为除了向前走，别无选择。

　　而这场漫长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也许永远不会停。

　　但她，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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