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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
[秋天是夏天的遗书,由每一片落叶署名。我在你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晨读到,发现所有的蝉鸣都成了绝笔,所有的风都学会了叹息。而眼泪是最无效的标点,它让句子变得潮湿,却无法阻止下一页,无可挽回地来临。]
西城一中的香樟树,在萧然高三那年的夏天,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毕业典礼那天,她站在曾经晕倒的主席台下,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台子。阳光斜切过操场,把水泥地分成明暗两半——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她站在暗处。
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被汗水浸得微皱。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很体面的结果,足够对得起她高三一年凌晨四点的闹钟,和写完的七本笔记。
狄淇儿从身后抱住她:“我们萧然也要去北京啦!”
“嗯。”萧然转过身,看见朋友们都在——狄淇儿考上了央美,江应怜去了北体,白泉被保送中央音乐学院,卓一阳拿到了清华体育特招。俞斯年发挥超常,居然压线进了北师大历史系,方淑妤也到了北大汉语言文学系。
所有人都去了北京。
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迁徙,六只候鸟,从南方的巢穴,飞往北方的天空。
只有她知道,这迁徙里藏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真相:她报考北师大,仅仅因为它离清华,只有四站地铁。
十七岁的爱情,可以跨越一千二百公里,却会计较四站地铁的距离。
八月末,萧然开始整理房间。书架上的《夏蝉与冬雪》已经印到第十版,封面上的蝉与雪花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粉色。她抚摸那些字,想起三年前的雪夜,张子寻说“蝉也许能看到雪”。
现在蝉真的要去看雪了。
北方的雪。
手机震动,是张子寻的消息:「明天几点到?我去接你。」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对话框里,上一次聊天还是三天前,她问他清华宿舍有没有空调,他回「有,但不如西城夏天热」。
礼貌,简短,像在回答一道客观题。
萧然打字:「下午三点。不用接,我和狄淇儿一起。」
发送。
两分钟后,回复:「好。安顿好了告诉我。」
她放下手机,继续整理。抽屉最底层,那个装着十二张车票的小盒子已经空了——过去一年,张子寻每月回来一次,像履行某种契约。他们吃饭,散步,偶尔看场电影。他讲清华的实验室,她讲新书的进展。对话流畅,笑容得体,但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消失。
就像蝉鸣,在最盛大的时候,其实已经接近尾声。
最后一次见面是七月。张子寻回来拿材料,只待了一天。傍晚他们去学校天台,夕阳把云烧成灰烬的颜色。他忽然说:“萧然,我可能要提前进实验室。”
“多早?”
“九月就开始。”他看着她,“陈院士的课题组,机会很难得。”
萧然点头:“应该去。”
沉默了很久,张子寻说:“可能会很忙。”
“我知道。”
“可能……没那么多时间……”
“我知道。”她打断他,笑了,“张子寻,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她知道他会越来越忙,知道他的世界会越来越大,知道一千二百公里不是最远的距离——最远的距离是,两个人站在同一片星空下,却看见了不同的宇宙。
他只是沉默,然后握住她的手。掌心很凉,像西城冬天第一场雪。
那天晚上,萧然在日记里写:「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两颗被抛入不同轨道的卫星。偶尔交汇,短暂同步,然后继续沿着各自的椭圆,孤独地旋转。引力还在,但轨迹,已经无法重叠。」
写完,她合上本子,关灯。
黑暗里,耳垂上的蝉与雪耳钉微微发烫,像某种温柔的灼伤。
九月三日,北京西站。
人潮像溃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方向感。萧然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在出站口寻找狄淇儿说的“显眼的紫色帽子”。
然后她看见了那顶帽子——紫色的,毛茸茸的,戴在一个蹦跳着挥手的女孩头上。狄淇儿身后,是江应怜、白泉、卓一阳,俞斯年和方淑妤。
“萧然!这里!”狄淇儿冲过来,一把抱住她。
热浪、汗味、喧哗、拥抱。所有感官在瞬间超载。萧然闭上眼,闻到北京的味道——干燥的,混着尘土和未知的气味。
“张子寻呢?”江应怜问,“他没来?”
“他说实验室有事。”萧然说,声音平静。
其实是她说不用来的。在高铁上,她看着窗外飞驰的北方平原,忽然觉得,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就像有些告别,必须一个人完成。
出租车驶向海淀区。窗外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建筑,陌生的人群。北京很大,大得像另一个星球。萧然靠着车窗,看见自己的倒影贴在飞逝的街景上,模糊,破碎。
手机震动,张子寻的消息:「到了吗?」
她回:「到了。」
「宿舍怎么样?」
「还没到。」
「到了拍给我看看。」
「好。」
对话结束。像完成一道程序。
萧然收起手机,看向窗外。天空是北京特有的灰蓝色,很高,很空,看不见云,也看不见鸟。
到北师大时已是傍晚。宿舍楼很旧,墙皮斑驳,爬山虎枯萎了一半。狄淇儿帮她搬行李上四楼,402,靠窗的下铺。
房间里有三个女孩,正在整理床铺。看见她,一个短发女生热情地打招呼:“你好!我叫林薇,文学系的!”
“萧然。”她点头,“也是文学系。”
“哇,那你一定很会写东西!”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说,“我叫苏月,哲学系的。”
第三个女生只是淡淡点头:“周雨,历史系。”
简单介绍后,萧然开始整理床铺。狄淇儿帮她挂蚊帐,江应怜组装书架,白泉擦桌子,卓一阳修好了坏掉的抽屉拉手,俞斯年……俞斯年在吃林薇给的饼干。
“你这帮朋友真好啊。”林薇羡慕地说。
萧然笑了笑,没说话。
窗外,暮色四合。北京的夜晚来得早,才六点,天已经暗了大半。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里,飞蛾在拼命撞击灯罩。
狄淇儿他们离开后,宿舍安静下来。萧然坐在刚铺好的床上,给张子寻发消息:「安顿好了。」
几分钟后,回复:「宿舍怎么样?」
她拍了张窗外的照片发过去。
「和我宿舍窗户看出去的方向一样。」他说。
萧然看着那句话,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张子寻每个月回来,都会带一张清华某个角落的照片。图书馆、实验室、操场、甚至食堂的某个座位。他说:“这样你想象我在哪里的时候,画面能具体一点。”
现在,他们窗户对着同一个方向。
但窗里的人,已经隔着太多东西。
「明天开学典礼,」张子寻又发,「早点休息。」
「你也是。」
对话再次结束。萧然放下手机,打开行李箱。最上面是那个装着月球陨石切片的小盒子,下面是她所有的笔记本,最底下,是那本已经翻烂了的《夏蝉与冬雪》。
她把陨石切片拿出来,对着台灯看。几十亿年前的光芒,凝固在石头里,微弱,但顽固地亮着。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狄淇儿在群里发消息:「明天晚上聚餐!庆祝我们顺利会师帝都!」
下面是一串回复。萧然打了「好」,发送。
然后她躺下,看着上铺的床板。木板上有前几届学生留下的字迹,模糊不清,像时间的疤痕。
夜深了。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像这座城市的呼吸,沉重,绵长。窗外的飞蛾还在撞击路灯,啪,啪,啪,不知疲倦,像在赴一场必死的约。
萧然闭上眼睛。
她想起三年前的九月,她第一次站在西城一中的操场上,看见主席台上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阳光很烈,蝉鸣很响,她的心跳很大声。
那时她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把他写进故事里。
现在她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把自己写进他的离去里。
然后默默等待,等待故事翻页,等待蝉鸣停歇,等待所有夏天都变成记忆里一枚干燥的、易碎的标本。
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没有新消息。
夜深了。
北京的秋天,来得真早啊。萧然想。早到蝉还没来得及告别,夏天就已经仓皇退场。
而有些雪,还没有下,就已经在远方,预谋一场漫长的、寂静的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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