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烬

　　我出生的那年，修真界还没有“宗门”。
　　只有部落、山寨、散修洞府。强者为尊，弱者为食。我娘是个采药女，有几分修炼天赋，但止步筑基。我爹……我不知道是谁。娘说他是个路过的剑修，一夜露水，留下几块灵石和一本残缺的功法，便再无踪影。
　　我们住在东海边的崖洞里。娘每日攀崖采药，换些粗米糙盐。我六岁那年，她为了采一株“七星草”——据说能助人突破筑基——失足坠崖。尸体三天后才被海浪冲回岸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株草。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在这世道，不够强，就会死。
　　我埋了娘，拿着那本残缺功法，开始修炼。功法叫《姹女阴魔经》，名字邪气，但是我唯一的选择。十岁，引气入体。十五岁，炼气三层。二十岁，筑基。
　　筑基那日，我被附近山寨的寨主看上。他是个金丹修士，说要收我为妾。我拒绝了，他便动手强掳。那一战，我燃尽精血，以筑基修为硬撼金丹，最后靠着对地形的熟悉逃入深山，却也因此伤了根基，容貌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的模样——妖艳，苍白，眼角一道永远褪不去的红痕。
　　我在深山里躲了三十年。一边养伤，一边修炼。 《姹女阴魔经》是魔道功法，需吸人精气、夺人修为。起初我抗拒，但很快发现，在这吃人的世道，善良活不下去。
　　第一个死在我手里的是个采药老汉。他发现了我的藏身洞府，嚷嚷着要去报官领赏。我捂住他的嘴，运转功法，吸干了他的精气。他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写满了恐惧和不解。
　　我吐了一整天。
　　但修为涨了一截。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变强最快的路，就是掠夺。
　　百年时间，我从筑基到金丹，从金丹到元婴。杀过想强占我的男修，也杀过想夺我功法的女修。名声渐渐传开，他们叫我“红衣罗刹”，说我专吸男子精气，是个淫邪魔女。
　　可笑。我杀的人里，男女各半。只是这世道，女子杀人便是淫邪，男子杀人便是英雄。
　　元婴后期时，我遇到了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他是个散修，剑眉星目，笑起来有阳光的味道。他说他不介意我的名声，不介意我修炼魔功，只想和我找个清净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信了。
　　我们在一处山谷隐居十年。那十年是我千年生命里，唯一像“人”的日子。他教我种花，教我酿酒，教我看星星。他说等我们突破化神，就去东海深处找一座仙岛，生几个孩子，教他们读书写字，不修炼也罢。
　　我差点就忘了，这是个吃人的世界。
　　突破化神那天，雷劫刚过，我最虚弱的时候。他端来一碗灵茶，温柔地说:“芍儿，喝了休息。”
　　我喝了。
　　茶里有散功散。
　　他站在我面前，脸上的温柔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红芍，对不住。你的元婴和纯阴之体，够我突破化神中期了。这十年，多谢你陪我演这场戏。”
　　我想反抗，但散功散已经发作。他剖开我的丹田，挖出我的元婴，在我眼前炼化。我躺在地上，看着他突破时的狂喜，看着他用我的修为巩固境界，看着他最后瞥我一眼，如同看一具垃圾。
　　“哦对了，”他临走前回头，“你娘当年坠崖，不是意外。是我爹——也就是那个寨主——推下去的。他本想抓你娘当鼎炉，没想到她宁死跳崖。那株七星草，本来是我爹要用的。”
　　他走了。
　　我躺在血泊里，丹田破碎，修为尽废，但纯阴体质保住了我一缕生机。
　　我在那处山谷躺了三个月，靠雨水和野果活下来。伤口溃烂生蛆，但我没死。仇恨像毒草，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要变强。强到无人能欺，强到能屠尽这虚伪的修真界，强到……能逆转生死，让我娘活过来。
　　伤好后，我重新修炼。这一次，我不再有任何顾忌。 《姹女阴魔经》被我改造成更邪的功法，我专寻负心男子、虚伪正道，吸干他们的修为，炼化他们的魂魄。百年时间，我重回元婴。三百年，我突破化神。一千年，我踏入炼虚。
　　这千年间，修真界渐渐有了秩序。出现了“宗门”，有了“正道”，有了“规矩”。但在我看来，不过是换了个吃相——从前是明目张胆的弱肉强食，现在是披着道德外衣的掠夺。
　　我屠过寨，灭过门，杀过无数自诩正义的修士。名声越来越臭，修为越来越高。但我越来越孤独。
　　直到我找到那本上古禁典——《七煞炼天阵》。
　　阵法记载，以七处极阴之地为阵枢，布下大阵，可炼化一界灵气，反哺己身，直指大乘，甚至……渡劫。
　　更吸引我的是其中一句话:“阵成之时，可逆转阴阳，颠倒生死。”
　　我娘，可以复活。
　　我花了五百年时间，踏遍修真界，选定七处阵枢:千山矿洞(主阵眼)、海螺湾、北原冰洞、西山古墓、南疆瘴林、幻梦沼泽，以及……青山宗后山禁地。
　　最后这一处，是我故意的。青山宗是正道魁首，关骨是当世大乘。我要让这些自诩正义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宗门成为魔阵的一部分。
　　布阵又用了三百年。我分出七缕分魂，坐镇各处阵枢，以千年怨气、生灵精血温养阵眼。本体则隐居在千山矿洞最深处，炼制万魂幡——我要用万名修士的生魂，作为复活我娘的祭品。
　　千年谋划，只待阵成。
　　但我没想到，会遇上吴姚和左延。
　　纯阴之体，冰灵之根。看到吴姚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比我更完美的鼎炉。若能夺她肉身，炼化她的修为，我或许能直接突破合体。
　　所以我掳了她，喂她春药，想侵蚀她的意志。可这丫头骨头太硬，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肯屈服。
　　后来关骨来救她，斩了我那具肉身。我不怒反喜——因为我的分魂早已寄生在矿洞大阵中，那具肉身，本就是弃子。
　　再后来，我看着他们一路破阵。
　　海螺湾、北原、西山、南疆……我的一具具分魂被灭。但我依旧不慌，因为每破一处阵枢，阵法的反噬就会削弱一分，而我本体的修为，却在万魂幡的滋养下稳步提升。
　　直到他们来到千山矿洞。
　　关骨那老东西，竟以身为饵，反向侵蚀我的万魂幡十年！最后那一刻，他燃烧大乘之躯，将我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我愤怒，但更多的是……释然。
　　千年谋划，终究成空。
　　魂飞魄散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吴姚和左延紧紧相握的手。他们修为尽废，但还活着，还在一起。
　　而我，活了千年，恨了千年，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亲人。
　　连复活娘的执念，都成了镜花水月。
　　如果有来世……
　　不，没有来世了。魔修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也好。
　　这吃人的修真界，这虚伪的正道，这千年孤独……都结束了。
　　只是偶尔会想，如果当年娘没有死，如果我没有修炼那本魔经，如果我相信过的那个人……没有背叛我。
　　我是不是，也能像吴姚那样，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平淡地过完一生？
　　可惜，没有如果。
　　黑暗吞没我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娘。
　　她站在崖边，手里拿着那株七星草，回头对我笑:
　　“芍儿，回家吃饭了。”
　　我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千年恩怨，至此成灰。
　　——红芍，卒于千山矿洞，享年三千七百四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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