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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秘藏
十月末,天气骤然转寒。
萧宸处理完朝政回府,已是申时。西厢静悄悄的,李德全说顾清晏午后喝了药,此刻正睡着。
他便独自在府中闲走,不知不觉来到西厢后院那间独立的小书房——这是成婚时他特意拨给顾清晏的,说“读书解闷”,实则也想看看顾清晏平日读些什么。
书房门虚掩着。
萧宸推门而入,一股清冷的墨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一张书案,一把圈椅,两架顶天立地的书架,窗边摆着几盆墨菊——是他前几日移来的。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宸缓步走到书架前。上层多是经史子集,有些书脊已磨得发白,显然是常翻的。他随手抽出一本《孙子兵法》,翻开,内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然虚实之间,分寸最难。”
“南疆多山,蛮族善游击。当以守代攻,耗其粮草,待其自乱。”
字迹清瘦劲峭,是顾清晏的手笔。
萧宸一页页翻下去,越看越心惊——这些批注不仅深谙兵法精髓,更结合南疆实际地形、蛮族习性,提出了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
这绝不是“久病不同军事”之人能写出来的。
他将《孙子兵法》放回,目光落在书架深处。
那里整齐码放着一叠手稿,用青布仔细包裹。萧宸抽出一卷展开——
《南疆戍边策》。
五个大字力透纸背。
萧宸在书案前坐下,就着窗外的天光细看。
这不是普通的兵书,而是一套完整的、针对南疆边防的战略构想。从兵力部署、粮草调配,到蛮族各部习性分析、应对策略,事无巨细,皆在其中。
更让萧宸心惊的是,手稿中夹着一张泛黄的南疆地图——不是朝廷官绘的简略舆图,而是标注着山川河流、部落分布、甚至水源草场的详尽地图。
有些地方还用朱笔圈出,旁注小字:
“此处峡谷狭长,宜设伏。”
“此水源为三部共用,若投药,可乱其心。”
“此部落酋长贪财,可收买为内应。”
字字杀伐,句句见血。
萧宸的手指在那些朱笔圈注上轻轻拂过,指尖冰凉。
这地图……顾清晏从何得来?
这计策……他又谋划了多久?
翻到最后一卷,萧宸的手顿住了。
这一卷的笔迹格外潦草,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仓促写成。内容却让他脊背发凉——
“若朝廷猜忌,边将如何自处?”
下面用更小的字写着:
“一,交出兵权,自囚请罪——死路。”
“二,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叛路。”
“三……”
第三点被重重涂黑,只隐约能辨出几个字:
“清君侧……扶明君……”
清君侧。
扶明君。
萧宸猛地合上手稿,胸口剧烈起伏。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得满室尘埃飞舞,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顾清晏……想过反。
不是想想而已,是实实在在谋划过。
甚至想好了每一步:如何联络旧部,如何控制要道,如何……“扶明君”。
谁是“明君”?
萧宸忽然想起先帝晚年那几个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如今只剩他一个。
若三年前顾清晏没有“病”,若顾家军还在……
这江山,还会是他的吗?
“陛下?”
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萧宸猛地回神,看见顾清晏披着素青鹤氅站在门边,脸色依旧苍白,眼中却带着刚睡醒的茫然。
“怎……怎么来书房了?”顾清晏缓步走进来,目光落在萧宸手中的《南疆戍边策》上,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
萧宸放下手稿,尽力让声音平稳:“闲来无事,看看你平日读什么书。”
顾清晏走到书案前,很自然地将那叠手稿收起,用青布重新包好:“都是旧日胡写的,让陛下见笑了。”
“胡写?”萧宸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朕看这《南疆戍边策》,论精妙,朝中无人能及。”
顾清晏手指微顿,抬眸浅笑:“陛下过誉了。臣久病无聊,只能纸上谈兵罢了。”
“纸上谈兵?”萧宸起身,走到他面前,“那这地图呢?这部落分布、水源标注——也是纸上谈兵?”
空气骤然凝滞。
顾清晏静静看着他,眼中那片温润渐渐褪去,化为深不见底的平静。
“陛下,”他轻声问,“是在怀疑臣吗?”
萧宸喉头一哽。
怀疑?
他当然怀疑。
可看着顾清晏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想起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想起雨夜中那双颤抖的手……
他又不愿怀疑。
“朕只是……”萧宸别开眼,“只是想知道,顾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顾清晏沉默良久。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臣是什么样的人……”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语,“连臣自己,都快忘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
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萧宸走到顾清晏身边,与他并肩站在窗前。
“三年前,”他忽然开口,“苍梧谷之战后,你重伤昏迷。太医说你醒不过来了,可你还是醒了。”
顾清晏没有接话。
“醒来后,你武功尽废,咳血不止。先帝怜你忠勇,赐你归隐养病。”萧宸继续道,“可朕知道……那场‘重伤’,没那么简单。”
顾清晏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郑宏想吞并顾家军,先帝默许,太后推波助澜。”萧宸看着他清瘦的侧脸,“你若不死,便是他们的眼中钉。所以你必须‘病’,必须‘废’,必须……退出这场棋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朕说得对吗?”
顾清晏缓缓转头,看向他。
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对。”他坦然承认,“也不全对。”
“何意?”
“臣确实必须‘病’,必须‘废’。”顾清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不是为了退出棋局。”
他走近一步,几乎贴着萧宸:
“是为了……换个身份,重新入局。”
萧宸心头巨震。
他忽然想起影卫查到的那些——顾清晏隐居江南的三年,看似深居简出,实则暗中联络旧部,收集情报,甚至……训练死士。
还有那封“心死了”的密信。
现在想来,那或许根本不是颓然放弃,而是……
“你在等。”萧宸盯着他的眼睛,“等一个时机。”
“等陛下。”顾清晏微笑,“等一个能看清局势、能用人不疑、能……为顾家翻案的明君。”
萧宸呼吸一滞。
“所以这场病……”他声音发紧,“是真是假?”
顾清晏垂眸,轻轻咳嗽两声——咳声压抑,肩头轻颤,是货真价实的虚弱。
“病是真的。”他抬眸,眼中水光潋滟,“但没那么重。”
“那武功……”
“废了七成。”顾清晏伸出苍白的手,掌心朝上,“还剩三成,够自保,不够征战。”
萧宸握住那只手,冰凉纤细,却在这一刻,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所以这些日子,”他哑声问,“你对朕的顺从,温柔,依赖……都是算计?”
顾清晏静静看着他,良久,缓缓摇头。
“开始时,是。”他轻声说,“但现在……”
他抽回手,转身背对着萧宸:
“臣分不清了。”
萧宸看着那道单薄的背影,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疼,却带着奇异的释然。
至少……顾清晏承认了。
至少……他没有再骗他。
“顾卿,”萧宸从身后环住他,将脸埋在他颈窝,“朕该拿你怎么办?”
顾清晏身体微僵,却没有挣开。
“陛下想怎么办?”他反问。
“朕不知道。”萧宸收紧手臂,“朕只知道……不想放手。”
顾清晏闭上眼,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和颈间温热的呼吸。
那么真实,那么烫。
烫得他冰封三年的心,都在微微颤抖。
“陛下,”他轻声说,“臣的手稿……您看完了吗?”
“看完了。”
“那最后一卷……”顾清晏顿了顿,“被涂黑的那部分,陛下想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萧宸心头一跳:“想。”
顾清晏转过身,面对着他。
黑暗中,两人呼吸相闻。
“第三点,臣写的是——”顾清晏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如千钧:
“以身入局,谋君侧之心。”
“若得君心,则兵不血刃,可清寰宇。”
萧宸瞳孔骤缩。
以身入局。
谋君侧之心。
原来……这才是顾清晏真正的计划。
不是造反,不是割据,而是——
走进他的心里,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后,借他之手,为顾家翻案,肃清朝堂,清除……所有该清除的人。
包括郑宏。
包括太后。
包括那些,让顾家流尽鲜血的、藏在暗处的黑手。
“陛下现在明白了?”顾清晏看着他,“臣从一开始,要的就是陛下的心。”
“你要朕的心……”萧宸声音发颤,“只是为了利用?”
“开始时,是。”顾清晏坦然承认,“但现在……”
他抬手,抚上萧宸的脸颊。
指尖冰凉,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现在,臣贪心了。”
“贪心什么?”
“贪心陛下的心,”顾清晏靠近,气息拂在萧宸唇边,“也贪心……陛下这个人。”
话音落,他轻轻吻了上去。
很轻,很浅,一触即分。
却像一道惊雷,在萧宸脑中炸开。
他怔怔看着顾清晏,看着那双清冽眼中倒映的自己,看着那苍白的唇上,因这一吻而染上的、极淡的红晕。
然后,他猛地将人拥入怀中,低头吻了回去。
不再是浅尝辄止。
而是带着所有疑惑、所有不安、所有压抑已久的情愫,狠狠地、深深地吻下去。
顾清晏先是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回应。
黑暗的书房里,只剩下凌乱的呼吸,和唇齿交缠的细碎声响。
窗外,秋风呼啸。
卷起满院落叶。
也卷起了,这盘棋真正的主线——
以情为局,以心为子。
两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彼此。
也看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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