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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熟悉又古怪的环境里,迦蓝捻着药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硌着,泛起一丝微弱的违和感。但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对的。薛长老的斥责声依旧洪亮,玉长老的目光依旧温柔,秦长老依旧在角落里对着毒草挤眉弄眼,阿常与学徒们穿梭忙碌的身影也满是鲜活气。
这不是很对么
怎么会有哪里不对呢?
如此完满,如此祥和,哪里都是对的啊。
阳光透过药柜的缝隙,在浮尘间切出细碎的光柱。暖暖的金光环绕着医馆,一切都完满得如同琉璃净瓶,滴水不漏。
可那粒微尘,偏偏硌在了意识最敏感的角落。
白水镇这般远离尘嚣的净土,能容他这未正式皈依之人随三位长老修习医术,这本就是佛子才配享有的殊遇。他轻轻吸了口气,苦涩的药香萦绕鼻尖,试图将那点不知从哪生出的疑虑压了下去。
或许真的像阿常说的,头发太多所以容易胡思乱想?迦蓝迟疑着。那是那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落在窗棂上那片模糊的、映着天光的玻璃上。
玻璃映出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视线往下移,他微微一怔。他的眼底,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几缕极细微的血丝,那红色由内而外地渗出来,在眼白上晕开一片不甚明显的绯色,像是雪地里悄然渗出的朱砂。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不仅是眼睛,更有一种源自魂魄深处的、空洞的失落感。仿佛……遗落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心里空落落的,荡着回音。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便如同水滴落入沙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抓不住半点痕迹。
“佛子近来可好?”
“我家今个做了青团,给您来一碟?”
“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日?”
“我表姐家的二丫头,佛子真不还俗考虑考虑?”
白水镇的医馆里,每日都上演着相似的对话。
问话的人不同,病情也不同,但问题却与迦蓝和阿常初到白水镇那日听到的,别无二致。白水镇的镇民好像总会有哪里不适,日日轮换着来医馆讨要救赎。
迦蓝坐在药材堆里,闻言照旧是眉眼一弯,唇边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既不点头,也不纠正,像一尊玉雕的菩萨,聆听着所有的善意与絮叨。
而阿常总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抢上前一步,挺起胸膛,如同演练过般流畅地对答:
“谢您惦记,迦蓝近来一切都好!”
“迦蓝会跟我们师兄弟一起吃饭!”
“迦蓝会在这住很久的!”
少年答得虔诚,仿佛每回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全然未觉这日复一日的轮回。他甚至开始习惯,并隐隐期待起这种代表被白水镇接纳后的日常寒暄。唯有面对那个锲而不舍的二丫头问题时,他才会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磕巴,但在偷瞄到迦蓝并无不悦后,声音立刻又恢复了理直气壮:“迦蓝是要……是要潜心修行的!不还俗!”
“师姐,这个放哪?”阿常捧着刚晾晒好的药草,寻到安静地站在药柜前的阿朵。阿朵是医馆里唯一的小沙弥尼,虽然年纪比阿常小些,但因为早已皈依,阿常也就规规矩矩地唤她师姐。阿常心底是羡慕阿朵的,能自小跟在玉长老身边修行,这是多大的福份啊,向他这几日每次问玉长老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入门,就都只会收到一句缘分未到。他唯一不理解的是,这位师姐为什么不需要通过磨石头进行修行呢?师兄们的石头越磨越薄,就他的还是粗粗一块。但仿佛只是眨眨眼,他就把这个疑虑忘记了。在白水镇,他不需要质疑,不需要思考,他已经决定皈依这里的佛,那他就只要听从佛的指引就好。
阿朵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浅蓝僧衣,短发紧贴着头皮。她不会说话,见阿常来,只抬了沉静的眸子,指尖轻点药柜第三格。
不知为何,阿常总觉得阿朵身上有种极熟悉的感觉。并非样貌,而是她垂眸时的姿态,整理药材时指尖的动作,都让他无端想起玉长老。就仿佛有一缕极淡的、属于玉长老的魂韵,悄无声息地浸润到了这小沙弥尼的骨子里。
闲暇时,阿朵不爱玩闹,常寻个安静的角落,将几枚光滑的小石子从左边一一挪到右边,排列整齐,片刻后,又默不作声地,一枚一枚挪回左边。周而复始,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神圣的仪式。阿常看不太懂,却觉得这定是某种深奥的禅修法门,蕴含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佛性。
如今阿常天天将头发尽数拢至头顶,紧紧束成一个发包,完整的露出额头、耳朵与后颈。这般打扮,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已斩断尘缘,离那个向往的身份更近了一步。他将那身灰布短打洗得干干净净,无事时,便忍不住去想——迦蓝若出家,该是何等盛大的仪典?金钟玉磬,梵唱震天,八方僧众皆来朝拜?他是不是也可以去旁观啊,长老们或许真的可以带他们去看,他一定要在那之前就成为小沙弥,这样就不会给长老们丢人了……迦蓝又是佛子,若入佛门,想必无需像他们这般从洒扫做起,直接便可成为济世救人的医僧吧?他想的出神又在薛长老的连声催促下,一溜烟的跑了。
而被他想了半天的迦蓝就在不远处,拄着下巴也在出着神。
“哟,我们的小佛子在这儿发呆呢?”秦长老溜溜达达的凑了过来,脸上挂着惯常的戏谑,目光却总是会在他眼底那抹红上停留一瞬,“往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这小镇子里窝着吧?”
迦蓝没去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某种被植入的、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回大吉祥寺,皈依佛门,完成未竟的……”
仪式二字尚未出口,他猛地顿住,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了一下,让他对这句流畅出口的话产生了一丝极微弱的迟疑。
秦长老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停顿。他抖了抖身子又跺了跺脚,随即笑嘻嘻地接话:“何必舍近求远?老玉就有资格为你接引皈依嘛~咱们这儿清净,没大吉祥寺那么多规矩。大不了,等你在这儿落了发,受了戒,再让他们补个流程就是了。”
他双手揣袖,眼神像钩子落在迦蓝身上。他似乎期待着什么,却又在焦虑着什么。
“要我说啊,小迦蓝,”他又是抖了抖,掩饰一样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离经叛道的怂恿,“天下秃驴……啊不,天下佛门是一家!何必非得千里迢迢跑回大吉祥寺看那群老古板的脸色?就在咱们这儿,让老玉给你把仪式办了,岂不省事?”
他越说越起劲,甚至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别看老玉平时温温柔柔的,那剃头的手艺可是一绝!保证给你刮得干干净净,圆圆润润,一层皮都不带破的,在太阳底下反光都能晃瞎眼!这不比大吉祥寺那帮手抖的老家伙强多了!”
处理完了前堂事务的薛长老,这时也背着手踱步过来,听到秦长老的话,难得没有反驳,反而粗声粗气地帮腔:“老秦说的对!修行修行,重在一颗佛心!在哪剃这三千烦恼丝有什么区别?向佛之心,难道还会因为地点不同就变了质不成?我看在这里就很好!”
两位长老一唱一和,一个离奇一个正经,却都将在白水镇出个家说得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迦蓝安静地在一边听着,一双眼在某一瞬间突然亮了一下,却又迅速的暗了下去。他发了一会呆,再回过神时只觉得两位长老的想法天衣无缝,理所当然。他是佛子,皈依佛门是宿命,在哪里进行这个仪式,似乎……确实无关紧要。
“好。”他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迦蓝都听长老的。”
当迦蓝那个好字落下时,在一边转圈的阿常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真的吗迦蓝!你真要一直留下来了!”他几乎是蹦跳着冲到迦蓝面前,眼睛亮极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那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听早课!一起认草药!以后我帮你扫院子,你教我念经……你还要教我医术!”
他兴奋地绕着迦蓝转了两圈,又突然想起什么,紧紧抓住迦蓝的衣袖,像是怕他反悔似的,声音里带着雀跃的颤抖。
“我就知道!这里这么好,长老们这么好,你怎么会不想留下呢!等我们都剃了头,就是真正的自己人了!”
少年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快乐,那是对未来最纯粹也最赤诚的期盼。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和迦蓝穿着同样的僧袍,一起并肩扫雪的画面。
迦蓝这么好看,没有头发也会好看的!要头发干什么啊,麻烦!到时候迦蓝清理头皮的事情他包了,肯定会让他的菩萨每天都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
这过于炽热的喜悦,像一捧雪砸在迦蓝心口,让他被混淆的认知又泛起一丝微澜。
在一片欢快气氛中,秦长老又笑嘻嘻地添了一把火,目光在迦蓝及肩的黑发上打了个转:“啧啧,这头发养得是真不错,乌黑顺滑,剃了是有点可惜喽……”
剃了……可惜?
迦蓝的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拂过自己垂在肩头的发丝。触感凉滑,如墨绸流淌。
是了,他是佛子,注定六根清净,这头发不过是无用的皮囊,是烦恼丝,剃了才是解脱,是回归本来面目。
可是……
为什么指尖触及发梢时,心底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仿佛这头发,这骨骼,这血液……他这具躯壳乃至灵魂的每一寸,都早已在某个被遗忘的时刻,被郑重地许给了谁。
那承诺沉甸甸的,带着薄荷的凉意和某种滚烫的占有欲,烙印在灵魂深处,即使认知被扭曲,也无法彻底磨灭。
他微微出神,试图捕捉那一闪而逝的熟悉感。
他应该是……他整个人都应该是,属于……
谁的呢?
好烫!
耳垂骤然传来烙铁般的灼痛,将他从那片刻的恍惚中狠狠刺醒。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指尖碰触到那枚深红近黑的耳坠。冰凉的晶体,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奇怪……
他为什么会戴着耳坠?
一个佛子,怎么会佩戴如此……不合清规的饰物?
这耳坠……是谁给他戴上的?
为什么……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认知的裂痕在这一刻悄然扩大,被强行抹去的记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在意识的沙滩上露出了尖锐的一角。迦蓝站在原地,周遭欢快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膜,他看着自己触碰耳坠的手指,又看了看窗玻璃映出的、眼底那抹始终未褪的刺目绯红。想说什么,却有什么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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