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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05
阳光从厨房窗户透进来,落在水槽里浸泡着的芥兰上,水的光斑折射到了天花板。
兰正将五花肉洗净切薄片,手机在一旁播放着《海伯利安四部曲》。
听着听着,兰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部小说,开篇里描绘科技的场景太多了,多得让她有点不大耐烦。
兰所原生的天岚星,本就以高度发达的科技著称于星际。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拿起你家后院种的弯黄瓜,赞叹满满地说:“植物精华之集大成者,其中不乏丙醇二酸、葫芦素C等多种纯天然元素物质......天不生黄瓜,世界万古如长夜!”
她长长吐了口气,直接关掉听书。
这部书,当初还是星推荐的,说是有很宏大的主题,什么关于爱的权利、自由、斗争、命运之类的。兰原先想着,以这书作为切入口,去了解体验型星际种子的视角。
毕竟做咨询以来也接过老多星际种子,说不定往后用得上。
得,看来此路不通。
片好的五花肉盛到一旁的碟里,兰又开始择芥兰,还顺道剥了几瓣蒜。
“兰。”她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响起一道声音。“恭喜你通过考核,即将顺利晋职。后续安排将以各类人或事件的形式推送到你面前,注意查收。”
说完,也不等兰反应,那道声音干脆利落地消散。
“唉。我可真是,宇宙最强打工人。”兰边唉声叹气,边把蒜切碎。“事已至此,先做饭吧。”
起锅烧灶,将五花肉进去煸出油。再捞出锅,丢蒜末进去爆出香气,接着是芥兰梗,炒至颜色变深,再然后是芥兰叶,同样炒到变深色。五花肉回锅,同时撒盐,快速翻炒入味。最后一锅出。
油烟机唱着歌儿结束了工作,兰将灶台简单收拾了下。去电饭煲给自己盛了一碗大白米饭,坐定在桌前。
“我爱食物!对不起,我要吃掉你们喽,请原谅我!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说完,夹起一筷子芥兰送到嘴里。
“嗯!爽脆!鲜香!”兰自顾自地点评。
什么性与死亡,什么深渊邀请,什么渎神与弑神,什么文明与兽性,都比不上现在这口吃的。
吃完洗碗,兰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另一边的平板屏幕,正陈列着星的本命盘,几条红线与紫线格外刺眼,几乎贯穿了整张圆盘。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兰的嘴边挂着淡淡的笑,那笑意却未曾入眼里。“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做我博物馆的展品吧。”
她在草稿纸上圈出一组词。
原始的婴儿性愤怒。
这股愤怒,在崔和星身上都有。
崔的愤怒,可能是源于埃特兰蒂斯文明这个理想国的失落,又不得不学着适应,在一个更粗糙冲突的现实世界中生存下去。她用这种愤怒来惩罚和攻击自己,同时又试图维持完美的女儿、完美的伴侣、完美的社会女性形象。
具体表现就是,崔会反复问兰,“我的妆是不是不够有氛围感”、“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独立?”
而星的愤怒......
在于她无法接受自己的退行。
星选择与前任纠缠不清,就是一种很明显的创伤退行。这是再正常且合理不过的,但是,她选择为这退行披上华丽或不得已的外衣:是前任纠缠太紧,是现实羁绊太深,是命运弄人,是“我内心深处的呈现”。唯独不能是“我在恐惧,所以我逃回了熟悉的痛苦里。”
而兰呢?
兰想起埃特兰蒂斯最后的日子里,自己站在祭坛上,对着癫狂的人群怒吼。想起海水倒灌时,对着沉默的天地发出泣血的质问。
她的愤怒,是野火。烧向不公,烧向虚伪,烧向命运的残暴,也烧向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它不寻求完美形象,不撰写悲情故事。它只是存在,炽热、原始、带着毁灭与重建的双重力量。
能愤怒。
是她允许自己的情绪存在,允许生命力以最粗糙野蛮的形式奔腾。她从不试图将愤怒完美化、崇高化、无害化,让愤怒就只是愤怒。愤怒可以丑陋,可以扭曲,可以不堪,并且不将愤怒视为自身污点。她只是看着它,经历它,有时被它灼伤,有时用它照亮黑暗。
能退行。
是她接受并承认自己不可能永远强大。被星的模糊暧昧的态度践踏底线,情绪崩溃,哽咽、干呕,这是退行。在失去崔后的那些夜晚,被生理性渴望撕扯,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与不甘,这也是退行。她逃离崔所在的那座城市,本身就是在巨大痛苦和无能为力面前的退行。
兰不是没有伤口,而是她敢直视伤口溃烂的原本模样,并且不急于给它贴上徒有其表的美丽绷带。
“所以,”兰对着星盘纵横交错的线,轻声自语,“你们愤怒,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会愤怒。你们退行,却羞于承认自己在退行。将一切归咎于外界或命运,这样,就不必直面内心那个会恐惧、会软弱、会沉溺的真实自我。”
兰关掉了平板的屏幕,那些红线紫线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
这也让她与屏幕里自己的倒影对视上了。
锋利的眼角,沉静的目光。
她心头忽然闪过一句话。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
南坐在椅子边缘,背脊挺得笔直,那是十年职场留下的印记。
她结束上一份高管工作已经有大半年,猎头的电话从频繁到稀少,如今彻底安静。
南说:“我先生让我别急。他说家里不缺这份收入。可我需要工作的不是钱,是……”
兰知道那后半句:是社会身份,是自我价值的锚点。
“我回父母家住了几天。”南继续说,语气有些疲惫,“我妈看着我叹气,说‘当初让你考公务员,你偏不听’。”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
“前些天我去寺庙礼佛。大殿里很安静,我跪在蒲团上,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求。”
“然后我抬起头,看见那尊大菩萨。”
“我看着菩萨,忽然哭得无法自拔。”南声音微微发颤,“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回荡:师父,我来迟了。心里特别委屈难过,同时也很愧疚。”
兰听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
不少客户身经奇闻异事,都会来问。这类事情对于兰来说,还挺习以为常的。
“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一片云上,周围还有几个身影,感觉很熟悉,我们在送别,是送我。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我就往下坠,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哭。”
“嗯......”兰的目光落在南的本命盘上,酝酿着言语。
南交点落在摩羯,与土星形成深刻的对话。那是关于使命、承诺与未竟之业的古老印记。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应该就是那位大菩萨的弟子无疑了,入门晚,资历也相对比较浅。因为当前属于‘末法时代’,可以说是最糟糕的时代,因为人心莫测、颠倒梦想;也可以说是最好的时代,因为境遇越是糟糕,人就越本能想要寻求古老智慧的庇护。所以,师门那边一致决定,让你下来历练,在磨砺心性的同时,顺便传法度众生。”
“不过,”兰顿了顿,“从你的盘来看,你可能存在一个状况。就是喜欢走形而上路线,俗称掉书袋,不大接地气,会给人感觉你在强行说教。所以你得在世俗啊、物质欲望里面打滚,等滚过几圈之后,你的话才有说服力,让别人愿意听、听得进。”
南点点头,她确实遇到不少次这种状况。
“你见到大菩萨师父之所以愧疚和难过,也是因为你前世没有很好地平衡物欲和修行,觉得自己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嘛。”
兰还要说些什么,却蓦地停下来。
南耐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下文,不禁疑惑道,“老师?怎么了?”
在南看不见的维度里,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缓缓浮现在兰的视野中。
并非庙里那种金漆彩绘的塑像,而是广阔而温柔的意识存在,周身流淌着祥和的光晕。
菩萨的视线落在南身上,目光里是无尽的慈爱,像一位长辈在牵挂着自己出远门的孩子。
“听我说,”兰说,“我看到你师父了。祂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愧疚难过,所以托我传个话给你。”
南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兰的声音低沉,似乎是在转述一封跨越千山万水的家书,“祂说,祂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一滴泪砸在南的手背上。
“祂会支持你,帮助你的,祂一直与你同在。”
南捂住了眼睛,泪水却仍从指缝流出。
“安心、快乐地去享受你要做的事吧。师父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没有谁会做得比你更好。”
屋内一片寂静。
只有雨声,和克制的抽泣声。
许久,南放下手,眼眶和鼻头都发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终于找回家路的亮。
“所以,”南的声音有着哭过的沙哑,“我并不孤单?”
兰微笑,“你在物质世界中拥有自己的家,在修行世界也有自己的家。你走在一条很多人走过的路上。你绝不孤单。”
咨询结束时,雨恰好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斜地照进来。
南站起身,看着兰,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
不是对咨询师的礼节。
是一个弟子,对传递了师言的使者,最本能的敬意。
门轻轻关上。
兰独自坐在渐暗的房间里,屋内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她。
她闭上眼睛,意识海中那尊菩萨的影像正微笑着散去,金色的光尘如萤火般漂浮。
兰知道,又一个灵魂,认出了回家的路。
回家......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翻出了通讯录,开始编辑讯息:
「你好,上次的阿卡西阅读记录,如果要发在小蓝书,请帮我加上下面这一段。
“我现在非常确定今生契约的内容。过往的母女、导师学生模式已经无法再给她带来更多的突破和成长。所以今生是作为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携手前行,这是我离开蓝星前所能给到她的最后托举。所以,今生的契约在等待她完成灵魂成人礼后,来亲自确认是否要加入,这是一份邀请,而非承诺。我不会再向任何人承诺任何事情,也不会留在原地等任何人。如果她愿意一块并肩前行,那就自己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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