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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无罪的囚徒
第二天清晨,微弱的阳光斜照进病房,在孟灾眼前投下细小的光斑。他醒来后第一眼望见的,是墙角那一只孤零零倚靠着的拐杖。
余逝走了。带着他一身的伤,和一颗或许同样忐忑的心。
这个认知让孟灾心头一涩,可昨夜那句低沉而清晰的“我也是”,却像一块温热的炭,在他心口持续散发着暖意,抵御着病房的清冷。
门被极轻地推开,打断了孟灾的思绪。
出现在门口的,是他父亲。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腰背挺直、雷厉风行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件被穿旧了的昂贵西装——依旧笔挺的肩线掩不住通身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化不开,鬓角似乎一夜之间又冒出了许多刺眼的灰白。
父亲看见他睁着眼,整个人猛地顿在原地,瞳孔像是受了惊般微微一缩。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好几秒,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不敢置信的语气轻轻问:“……小技?”
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过来的,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在床前站定,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碰碰孟灾的脸颊,确认儿子的苏醒不是幻觉,可那手指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下去,只化作一句重复的、带着哽咽的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狂喜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沉寂。父亲在椅子上坐下,那双惯于签署文件、运筹帷幄的手,此刻却无意识地、用力地互相绞握着,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某一点,仿佛要将冰冷的地板看穿。
良久,一声极沉重、极压抑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涌出。
“小灾,”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里面翻涌着孟灾十八年来从未见过的痛苦、挣扎,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爸爸……错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孟灾心上。他呼吸一滞,几乎无法反应。他从那个永远强势、永远正确的父亲口中,听到了“错了”?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外面……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承认这件事本身就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你妈妈……她不信。我说什么,她都不信了。”
他的眼神开始失焦,像是透过墙壁,看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爸爸没用,只有拼命喝酒,拼命应酬,领导指东,我不敢往西……才能……才能让你们娘俩过得体面点,让你将来……能轻松点。”
他的话语开始凌乱,带着一种积压太久终于溃堤的无力感:“那些酒局上的笑脸,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我也恶心,我也累啊……”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想抹去那份狼狈,可通红的眼眶却暴露了一切,“可我回到家……连口热乎气都没有,只有你妈妈怀疑的眼神……我解释不清,我也不想解释了……反正,在她心里,我早就……烂透了。”
孟灾呆呆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又泡进酸涩的液体里。他一直以为的父亲冷漠、父亲不负责任,此刻却露出了完全不同的狰狞真相——那是一个男人在现实重压下孤独的挣扎,是一份不被最亲近的人理解的、彻骨的悲凉。
是啊,他们谁都没有上帝视角。
他看不见父亲在无数个深夜里,是如何强撑着几乎要炸裂的头颅,在觥筹交错间赔尽笑脸,只为换取一份能让家庭稳固的合同;他也看不见母亲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猜忌中,是如何将温柔熬成了尖刺,用愤怒掩盖内心的恐慌和失落。这个家,早已在无声的误解中日渐冰冷,只剩下沉默的对抗和偶尔爆发时,扎向彼此心口最痛的言语。
父亲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椅子。他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即将崩溃的情绪,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好好休息。爸去叫医生。”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那个一向高大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几分佝偻和仓皇。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阳光依旧明亮,可孟灾却感觉浑身发冷。那股因余逝而生的暖意,被一种更庞大、更沉痛的情感浪潮淹没。
他心疼那个在外拼杀、却在家中失去阵地的父亲。
他心疼那个被孤独和不安折磨、最终选择用尖锐来自保的母亲。
他也心疼那个在父母无声战争中长大、曾怨恨过也迷茫过的自己。
更心疼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支离破碎的家。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太阳穴滑落,迅速洇湿了洁白的枕头。他没有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如此艰难,艰难到连“恨”都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对象。生活的重压无声无息,却足以碾碎骄傲、磨灭信任,让最亲近的人,变成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颗年少的心,在经历了生死惊情后,又猝不及防地,被迫品尝了生活更深一层的、复杂的苦涩。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那句沉重的“爸爸错了”,和父亲通红的眼眶,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那股浓烈的、无处宣泄的心疼,最终化作了一种冲动。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他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是笨拙地敲下了一行字:
“妈,我醒了,别担心。你累不累?”
信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孟灾的心也一点点悬起来。就在他以为母亲不会回复时,手机屏幕亮了。
“醒了?!终于醒了!妈妈马上过来!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带!”文字间是溢于言表的急切和关爱。
孟灾看着屏幕,鼻尖一酸。看,妈妈是爱他的,爱这个家的。可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
“不用带,妈,你慢慢来,注意安全。”他回复道,心里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也许这是一个契机?
然而,这丝希望在一个小时后被彻底击碎。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母亲提着保温桶,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一路奔波的疲惫。“小技!你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查看儿子的情况。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是去而复返的父亲。他手里拎着一袋刚买的水果和崭新的毛巾,显然是调整了情绪,想回来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脸上那点因为儿子苏醒而带来的光亮,在看到父亲的一刹那,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积压已久的怨愤。
父亲脸上的那点不自然和试图弥补的局促,也瞬间被一种习惯性的防御和沉默取代。
“你怎么在这里?”母亲的声音尖利起来,像一把刀子,划破了病房里虚假的平静。
父亲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声道:“我来看看儿子。”
“看儿子?呵。”母亲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和苦楚,“你不是日理万机,应酬多得很吗?怎么,今天哪个领导没空陪你了?”
“你!”父亲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提着袋子的手猛地攥紧,声音压抑着怒火,“孩子在,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我怎样说话?我说错了吗?”母亲的情绪彻底被点燃,多日的委屈、猜疑、孤独在这一刻全面爆发,“在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儿子吗?你除了那些狐狸精,你心里还能有谁?!”
“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没有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们能过得这么舒坦?!”父亲也终于忍不住低吼出来,脖颈通红。
“舒坦?我舒坦什么?我守活寡一样!孟青刚,我告诉你,我受够了!”
“受不了你就走!”
尖锐的话语像玻璃碎片,在小小的病房里四处飞溅,每一句都精准地扎在孟灾的心上。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他最亲的人,像两只好斗的、伤痕累累的野兽,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撕咬,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拆骨。
他张了张嘴,想喊“别吵了”,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颗刚刚因为理解了父亲而泛起酸楚的心,此刻又被母亲的控诉拉扯着。他谁都无法责怪,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深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发出的那条试图缓和的信息,非但没有成为和解的桥梁,反而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所有炸药。
原来,裂痕已经如此之深,深到任何一点微小的触动,都可能引发一场毁灭性的雪崩。
他看着争吵不休的父母,看着他们被怒火和痛苦扭曲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或“我懂了”就能愈合的。而家的修复,远比他的苏醒,要艰难和漫长得多。
这场争吵,让他刚刚获得新生的世界,还未感受到多少喜悦,便又蒙上了一层沉重的、属于成人世界的、残酷的阴影。而他和余逝之间那份刚刚萌芽的、脆弱的情感,在这片阴影下,又将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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