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十二冬

　　暑假过得依旧快。
　　把苏皓送上列车后，司眉忽然想起小时候的笑话。
　　为什么寒假比暑假短，作业却一样多？
　　因为热胀冷缩，质量不变。
　　她插着兜，钻进私家车，满脑子想着自己还没做的数学作业。

　　越靠近开学，她就越心慌。
　　一个暑假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变成一个正常人。
　　现在她又要被推进龙潭虎穴，挣扎溺毙。
　　补习班教会她知识，却没有教给她自信。

　　来明德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角色。
　　成绩不错，性格还行，朋友成群，还兼顾社团。
　　算全方位了吧？
　　但在明德呆了一年，她的高一班主任还经常叫错她的名字。
　　某天在办公室领完成绩，她心灰意冷。班主任对着她的方向大声喊着他们班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她转头找了半天，终于意识到班主任是对着她。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就像你把维c泡腾片放进水里，滋滋滋，片刻，纯白的固体消解干净。
　　司眉消失了。
　　她在明德没有任何形状。

　　/

　　高二开学，司眉人未到学校，就收到林杉的急电。
　　“我去。真来了？”
　　“什么？”
　　早起，她在公车上没找到座位，抓着扶手摇摇晃晃，人还不清醒。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练习生，喻铭。他真来明德了，厉害啊，也是给我赶上好时候了。”
　　林杉的语气兴奋，电话那头人声嘈杂。
　　司眉把手机拉离耳畔，蹙眉问：“你那怎么这么吵啊？听不清。”
　　“明德大门这里大塞车，围得水泄不通。诶，我看看......好像有人被车撞到了！”
　　“啊？”
　　那面传来林杉奔跑的声音。
　　“沈东？”模模糊糊司眉听见林杉在电话那头喊。
　　手机似乎被揣在兜里了，传来的声音遥远模糊，摩擦衣料的声音很刺耳。
　　什么意思？
　　司眉惴惴不安，连忙挂掉电话，拨给沈东。
　　没有人接。

　　被车撞了？
　　可......可今天不是沈东去新校区上课的日子吗？怎么会在明德中学正门被车撞到呢？
　　她一连打了好几个。恨不能自己下车跑过去亲眼看看。

　　司眉下车后，一路狂奔。到的时候，明德门口早恢复正常。
　　人来人往，没有什么痕迹。车道依旧干净整洁。
　　不论受伤的是谁，估计没有太严重的皮外伤。
　　她一路跑到高二二班门口，先往里面张望，沈东不在。
　　她又一口气跑上五楼。高二后分了历史班跟物理班，她跟林杉还是一个班。
　　林杉戴着口罩，忙着收拾桌面。
　　“林杉，电话打一半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听到你说什么沈东，他怎么了？被撞的是他吗？”司眉握着书包带，神色紧张。
　　林杉才恍然想起自己胡乱塞起来的手机。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看她神色安然，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司眉的心稍微定了一点。
　　“沈东是被撞了。但不怎么严重。有人送他去医务室了。”
　　“怎么撞的？”
　　“开学第一天嘛，人多车多的。我看沈东骑个自行车，估摸着要去新校区上课。听说是哪辆车忽然变道，横冲直撞的，吓死人了。还好沈东躲得快。靠边一闪，只是扭到脚。哎呀，也怪他那车太旧了，反应不灵敏。转个弯慢悠悠的，可不是躲闪不及吗？”
　　“......”

　　正在这时，班里进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怀里抱着书箱。
　　身后还跟着一个皮肤黑黑的男生，笑眯眯抱着另一箱书，透明盒子里还能看见女孩各类桌上用品，粉嫩的笔筒，四四方方的计时器以及折叠整齐的......毛毯？
　　吸引司眉她们注意的是，女生边走边用兴奋的语调讲着：“喻铭真的好帅啊，身材比例好好。还有他的脸，简直没有我的巴掌大！”
　　男生不乐意地说：“哪有可能？别夸张了啊，我看也就还好吧。”
　　女孩嘁一声，对着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
　　“放这就行了。”
　　“好。那个......你要不要水？我去打水。”
　　“不要不要，一会我自己去吧。诶，你听说没有，早上校门口好像有人被撞了。还是什么年级第一。”
　　“还不是因为喻铭？”
　　女孩不满，斜眼看他，为男神打抱不平般说：“这也能怪喻铭？撞人的又不是他，是他的脑残粉好不好？在校园门口，居然还敢突然变道加速，什么都做得出来。还好那什么年级第一没事，不然，不知道网上还要怎么黑我们喻铭呢。再说了，他还去医务室给人赔罪了。够负责的了。”
　　“得了，喻铭就在你眼里算个宝。网上谁认识他啊，一个小练习生。”
　　“你是说，喻铭在医务室？”林杉忽然插嘴。

　　刚进来的两人面露疑惑看着她，意识到林杉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
　　虽然......也不算偷听哈。
　　“额，是啊。”女生随手重新扎一遍头发，“我听人说是这样。”
　　林杉忽然从椅子上站起，笑着对司眉说：“不行，我得去医务室看看。”
　　“挤不进去的。”女生有种内行人的淡定，托腮一脸娇俏地说：“医务室门口都水泄不通了。好多学生借口喉咙痛、头晕、肠胃不舒服，要进去看喻铭。现在医务室已经封住，不让进了。”
　　“那被撞的人还好吗？”司眉也问。
　　女生笑了笑，饶有趣味地说：“你还真善良。人人都在想怎么才能见到喻铭。就你关心被撞的那个可怜虫。”
　　“什么可怜虫啊，你不知道那人可是她......”林杉话说一半，就被司眉用手捂住嘴了。

　　那女生意会到了，八卦一笑。
　　起身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是蒋付。之前是八班的。”
　　接着拉过那个黑黑的男孩说：“这是我弟，蒋飞。”
　　男孩也毫不怯场，脸上一直带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显得眼睛、牙齿特别亮。
　　他挠挠头，瞥一眼蒋付：“其实我是她哥。”
　　“可弟可哥啊哈哈哈。”蒋付笑得很自在，举手投足有股女中豪杰之气，拍了拍蒋飞的胸口：“我俩，龙凤胎。”
　　“太酷了。”林杉盯着两兄妹看看，口罩上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我是林杉，杉树的杉。这是我好朋友司眉。”
　　司眉应声搭话：“公司的司，眉毛的眉。”
　　蒋付立刻说：“你这姓氏还挺少见的。”

　　几人认识了之后开始闲聊。
　　原来蒋飞成绩不如蒋付，靠文化分是考不上明德的。不过他从小就学网球，当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明德考网球特长生，居然真考进来了。他也选了历史，不过跟她们不在一个班。他在隔壁课室。
　　林杉则在蒋付的追问下，摘掉口罩，露出泛红起痘的脸，说自己假期在家瞎捣鼓，不知怎么过敏了。开学这几天估计得带着口罩，心情郁闷。
　　司眉坐在一旁，还用手机给沈东发着消息。
　　“严重吗？听说你被车撞了？”

　　“司眉，干嘛呢？”蒋付敏锐发现了一言不发的司眉。
　　像老师抓住上课偷偷开小差的学生，露出一脸淫威得逞的模样。
　　探头看：“给谁发消息呢？”
　　又笑着说：“你不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没，这是我朋友。”司眉摊开手机，她知道蒋付没什么坏心眼，只是个性比较外向跳脱。司眉对朋友的适应度跟接受度都堪称一绝。“就是......刚刚被你爱豆撞到的那个。”
　　“哦吼，年级第一啊。”蒋付接过手机，“我看看叫什么。哦。沈东。好像有点印象。”
　　司眉松口气，还好在微信里给沈东的备注还是原名。
　　如果让蒋付看到她电话簿里给沈东备注的“甜妹沈”，八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你一个连年级大榜在哪都不知道的人说什么有印象呢？自欺欺人。”蒋飞抢过手机，还给司眉。其实是在帮妹妹解围。他这个妹妹没什么心眼，就是有时候比较......没有边界感。

　　“还行。就是弄了个拐杖。走路不太方便。”沈东回复。
　　“那怎么去新校区？”
　　“老师说，等好了再去。那些课程我已经提前预习过，摸底考成绩不错。所以最近就先在本部上课，也没什么影响。”

　　蒋付瞥到后说：“我们去接他呗。医务室到这还挺远的。不好走。”
　　司眉愣愣看她一眼，女孩笑得毫不设防。
　　“何况我们还有男丁呢。”蒋付搂过蒋飞的脖子。
　　“顺便给林杉开点治痘痘的药膏。”
　　“你也能亲眼看看他战损如何。”
　　司眉被说得很心动。

　　蒋飞冷冷问一句：“最重要的你还没说吧。”
　　“当然是我还能近距离看我男神一眼。速速出发啊！！”
　　蒋付喜滋滋扒住门框，有股无忧无虑的傻劲。

　　/

　　路上蒋付给大家科普了喻铭的事迹。
　　他小学时就被星探选中，去公司做练习生。
　　不过他有点肢体不协调，听说假期都泡在舞室练舞。
　　平日里，公司安排他去拍些冷门的综艺节目。地方台类似《一站到底》的知识类节目。
　　他粉丝不多，但也有六七万。
　　之前粉丝群内就有传言说喻铭考上明德，没想到是真的。
　　“听说他家挺有钱的，他爸爸不支持他走这条路，是他一直坚持。”
　　“有小道消息说，高考前他没闯出来，就得乖乖接受爸妈安排，安分出国留学。”
　　“算是家庭内的对赌吧。”又笑，“对赌这词只是我们自己这么用，说得厉害。”

　　“够偶像剧的啊。”林杉笑。“我也是开学前在明德论坛上看到有人说来明星了，才认识他的。看样子，你算是铁粉啊蒋付？你怎么认识他的？”
　　蒋付爽朗：“我跟他一个小学的。四年级他就被经纪公司选中了，文艺晚会上跳了段街舞，虽然跳得稚嫩，但是星相很足。有范！”
　　蒋飞道：“我也在场，我咋没看出来有范啊？”
　　“你？小学五年级，你有什么审美可言？袜子穿三天都不洗，人家在上面表演，你在下面挖鼻屎。你怎么看？”
　　听得人噗嗤一笑。
　　蒋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从小到大，姐姐就比你眼光好。你现在还不愿意承认啊？”
　　蒋飞忙不迭点头：“行行行，认认认。”
　　蒋付得意地说：“他打网球有天赋这事儿，就是我发掘的。”
　　司眉惊讶：“真的啊？”
　　“我发现他反应速度特别快。每次我拿什么东西砸他吧，他一下就闪开了。”
　　大家又是笑。
　　姐弟俩不仅说话讨喜，长得也讨喜。蒋飞圆头圆脑，像个福娃，一副根本不会发脾气的样子。司眉不知道这张脸在残酷的竞技场上怎么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想象不出来。蒋付呢，小圆脸，身形纤细，眼睛大大的。性格大大咧咧，你说要什么，她就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那东西都给你。当然，有时候她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她一样不计较，所以会让部分人觉得她丝毫没有边界感。

　　/

　　喻铭比想象中更亲近。一看就是个性很好的那种男孩。
　　谈吐自然得体，看到司眉他们一口一个学长学姐，分明是个普通高一学生的样子。

　　但长得确实精致。
　　而且你很难像人描述那种精致，就感觉站在你面前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幅油画。
　　他的肌肤色泽、细腻度以及五官的立体度都像是跟其他人不在一个图层。

　　蒋付看见后难掩心中喜悦，一个劲地说：
　　“喻铭，你比小学那会更帅了！”
　　“还有，你真的太不上镜了。”
　　不知道是夸赞还是批评。还是蒋飞出来帮她来了个“中译中”：“她的意思是，你照片上已经很帅了，没想到真人更帅。”
　　喻铭笑得知趣宽容，貌似对这样的夸赞见怪不怪了。

　　校医室内，三人围着喻铭。
　　司眉则坐在沈东身边，他靠墙坐着，腿摆在凳子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白胶布。
　　“这么惨烈？”
　　沈东还笑得出来，歪头：“不知道是不是谁给我扎小人了？”
　　司眉忍着笑：“你觉得是谁？”
　　“李斯文啊，犹豫一秒都是对他的不尊重。”
　　她笑意盈盈，别开眼神，打趣道：“你们俩还真是宿敌。”

　　“帅吗？”
　　“什么？”
　　回眸，对上沈东淡淡审视又带着挑逗的眼神。
　　“喻铭啊。说来看我，其实是看明星吧？”
　　“天地可鉴啊，我绝对是来看你的。”
　　沈东眯眼，表示质疑。眼角弧度漂亮清秀。
　　他笑着说：“那你把眼睛闭上。”
　　“啊？”
　　“既然是来看我的，那么不看我的时候就把眼睛闭上啊。”
　　“这么霸道？要不要干脆把我眼睛装你身上？二十四小时就盯着你看得了。”
　　“可以啊。”沈东摊开双手，“欢迎。”
　　司眉嘁一声，蒋飞注意到，主动加入二人，讨论哪个姿势搂着沈东会舒服点。
　　而且还得看上去不会过于尴尬亲密。

　　“给你添麻烦了，学长。有什么问题，跟我联系。我会负责到底的。”
　　喻铭眼睛真诚不已。
　　“谢谢。”沈东一跟别人说话，声音就自觉变得冷淡小声。
　　全然没有刚刚跟司眉说话的那种跋扈随意。像乌龟缩回壳里，以坚硬示人。
　　喻铭还以为沈东还没释怀，内心不安。
　　“他没事。”司眉看出喻铭的尴尬，“他就是话比较少。”
　　司眉拍拍沈东，他才回过神一般笑着：“对，我真没事学弟。你放心。”
　　喻铭看见他的笑脸，这才松下一口气。
　　同时暗暗感叹，说话的两人笑起来很像。都是外表看上去冷冰冰，笑起来又暖暖的。

　　后来喻铭的班主任来了，带他回班报道。
　　人群在那个老师说要扣他们德育分的那刻慌乱四散，喻铭由此享受到了片刻的宁静。
　　但他的眼睛里没有明显的厌弃。依旧懵懂，依旧温和。

　　蒋飞让沈东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手扶住他的腰。
　　蒋付眼神跟着走远的喻铭，压根就没注意他。
　　司眉陪着林杉开了药膏，才追上前。跟沈东对视，才感觉到这样对他这个大i人来说，此情此景好像不太妙。有点像老家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的小土狗，可怜巴巴的。
　　“那个......”司眉打破沉默，介绍说，“刚刚都没来得及介绍，这是我们隔壁班的蒋飞。男生扶男生，还是方便点。”
　　“嗯。”
　　“高二开学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司眉走在他的左侧，下楼梯的时候一副要扶不扶不知从哪扶的尴尬模样。“好歹是进竞赛班第一天。”
　　沈东无奈又神秘一笑，口吻大抵是自嘲：“是啊。没办法。”
　　蒋飞把他送进二班，出来后打趣说，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清北苗子，送这一趟值了。
　　上厕所的时候，司眉收到沈东的消息。
　　“其实......本来可以躲开。”
　　“是我闪慢了。”

　　“因为吓傻了？”

　　“不知道，脑子一热。”
　　“现在想想，可能是我压根不想去竞赛班。”

　　“大哥，你就没有更温和一点的处理方式吗？”

　　“感觉明德就像泰坦尼克号。既然都是溺亡......”
　　“好像跟你一起在本部更好。”

　　司眉望着这条文字，在厕所隔间里忽然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