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女史

作者:一杯好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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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之朝(一)


      这一日天光并不好,昨夜雨声断断续续,下到人心里去了。清晨时分,云层压得极低,宫城上方像扣着一口未开封的铁锅,只在东边撕开一线灰白,让人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将雨未雨。

      史局后院的槐树被雨水浸得发沉,枝叶垂下来,压在墙头上。地上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昨夜吹落的叶子糊在石缝里,踩上去便是一脚泥。

      李承盈是被梦中的一声“持盈”惊醒的。

      那声唤得极近,仿佛贴在耳廓,带着一丝压下去的喘息。她猛地睁开眼,只看见屋梁上一道暗灰的横影,屋里还没透亮,窗纸被湿气熏得发白,隐约透进来一点天光。

      刚醒的一瞬,她有片刻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浚阳旧宅的书房里。窗外有树,树上有蝉,远处是河声。

      下一刻,昨夜的一切从缝隙里涌过来,把这点恍惚淹得干干净净。

      案前的灯,韩绍的名字,“畏罪自缢”的那一行墨。他握着她的手逼她落笔,纸上的字一笔一画压下去,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笔折断。

      再往后,是灯影散成一片,案几硌在腰上,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还有那句,带着一丝颤意的:“……我在,子衡。”

      这句话在记忆里比任何触碰都清楚。

      她在床上坐起来,背脊靠上墙,薄被从肩头滑到腰间。胸口起伏得有些厉害,好一会才缓过来。屋里很静,只听见屋檐上偶尔滴下一两串水,砸在院里的水洼里。

      她下床,赤脚踩到木板上,脚底一阵冰凉。铜镜斜靠在墙边,镜面擦得不算干净,四周蒙着一层灰雾,中间一块勉强能照清脸。

      她走过去,抬手撩开自己一侧的鬓发。镜中的女子眉眼还是那副清秀的模样,只是眼尾有极浅一圈红。颈侧露出一小截皮肤,上头一抹颜色比旁处略深,不是很显眼,却也骗不过自己。

      那不是墨,不是伤,也不是擦到东西。那是,他留下的痕迹。

      她指尖按上去,触感有点发热。那儿本来就不疼,只是被她这一按,昨夜那些压得很深的画面又被扯出来:灯影压得很低,他俯身时额头贴着她,呼吸近到几乎数得清;她后仰,肩胛撞上案角,手指抓紧他衣襟的一角。

      “……我在,子衡。”

      她收了收指尖,把那缕鬓发放回去,挡住那一点颜色,重新扣好衣襟。案上昨夜翻乱的册子还没理,摊开的一页上,“畏罪自缢。案至此而结。”几字墨色已干,黑得发沉。

      她站在桌前看了两息,伸手合上册子。指节轻轻搭在封面上,掌心却一点一点发凉。

      从这一日往后,她知道,不论别人眼中她是什么,她自己心里再不能说一个“干净”。

      宫中传报的脚步总是很快。辰时未尽,韩绍自缢的消息已经在殿内殿外悄然传开。

      “清河伯在家中上吊了。”
      “诏书是‘听于私第自缢’。”
      “也算个痛快。”

      这些话在宫道上、廊檐下被压低了说,又被风一缕一缕吹散。

      承盈抱着日注前几日的底册跟着主事史官往正始殿去。今日没有大朝会,只是常朝。她站在殿门外的阴影里,等内侍唱报完毕,持笔随史官入侧殿。

      御座上,元澄脸色有些倦,眼下青痕比往日更深。近几日他总像没怎么睡好。

      内侍呈上中书送来的黄纸,他垂眼看了一遍,指尖在“畏罪自缢”四字上停了一瞬,随即合上。

      “照前议,”他道,“下达各衙门。浚阳旧案,不必再提。”

      太傅躬身应是。

      宇文岳立在武臣之列,朝服之下隐约压着甲,衣料折痕硬得像刀。他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稍稍抬眼,看了太傅一眼,又看了看内侍手里的那卷诏书。

      承盈在屏风后侧案前坐下,铺纸,提笔,将刚才那几句简单的话写进去:

      “太成四年八月初三诏,清河伯韩绍畏罪自缢。浚阳旧案,不必复言。”

      笔锋在“畏罪”二字上稍停了一瞬。

      那两个字是她昨夜写过的,此刻再写一遍,像是从同一块石头上刮下一层灰。

      她终究还是落下,字写在纸上,总要算数。

      散朝之后,太傅府的车停在石阶下。

      承盈抱着日注备稿上车。太傅府门前的槐树比史局那棵更老,枝丫虬结,一圈一圈的年轮都藏在树皮里。

      裴太傅今日看起来比往常更疲惫,他翻着她呈上的日注,边看边用手背轻轻揉了一揉眼角。

      “不必复言?”他念到那一句,眉心皱了一下,“……也好。”

      他把纸放下,抬眼看承盈。

      “你这几日,脸色不好。”他淡淡道,“起居注局催得紧?”

      承盈垂手:“臣女只是睡得少了一些。”

      裴太傅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是睡少了,还是梦多了?”

      他一向不问下属私事,此刻这句话算是破了例。

      承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压低眼睫:“让太傅挂心,是臣女失礼。”

      裴太傅摆摆手,叹了口气:“罢了。你记住一件事就好。”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的日注:“你手里这支笔,是给天下人写的,不是给哪一府、哪一家写的。”

      “军府有军府的算计,御史有御史的用心,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他缓缓道,“你若站得太近,被他们卷进去了,没人顾得上你这一个小吏。”

      承盈默默听着,指尖在袖下悄悄收紧。裴太傅说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许多时候,人已经站进去了,才回头想自己原本该站在哪里。

      “臣女谨记。”她低声道。

      裴太傅看着她,神色里有一瞬间的怜惜:“你年纪还小,不必事事都往身上揽。”

      承盈垂目应了声“是”,心里却明白,有些事她已经揽在身上了。

      黄昏将尽,天色压得很低。

      史局后门那条小巷里积水未干,青砖缝里泛着一层暗淡的光。骠骑府的小吏在檐下候着,身上披着一件粗布短褙,袖口沾着些泥点。

      看见她出来,那人举了举腰间的令牌:“骠骑将军请。”

      承盈应了一声,话出口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沉。

      骠骑府在城西偏北,正对着一段高墙。门额上“骠骑”二字笔画锐利,被夕光勾出一圈暗金的边。院中石道拐了几折,两侧是练兵用的空场,木桩、砂袋、兵器架一字排开,空气里淡淡都是铁锈和汗气。

      带路的小吏把她领到一间偏厅门前,掀帘进去禀了一句:“将军,人到了。”

      里面低低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小吏退出来,替她把帘子掀起一线。承盈整了整衣襟,抬步入内。

      屋中灯尚未点,只靠窗外最后一点暮色照进来。西边的天已经沉下去大半,剩下一抹微弱的亮,被窗棂切成几段,斜斜落在地上。

      宇文岳背对着门,站在窗前,双手负在身后,肩背线条极稳。光从他一侧勾过来,把半截轮廓勾得很清楚,另一半都隐在暗里。

      承盈在门侧停下,行礼:“见过将军。”

      他嗯了一声没回头,片刻才道:“昨夜的事,你打算怎么算?”

      他并未用“当作没有”,只是淡淡一句“怎么算”,仿佛在问一笔账该记在哪一栏里。

      承盈指尖在袖中轻轻合了一下:“臣女不敢妄谈私事。”

      宇文岳这才转过身来。暮色被他挡了一半,只落下一圈淡光在他肩头。那一眼看过来,不急不怒,却像一把极薄的刀,轻轻贴在人的皮肤上。

      “私事?”他道,“那你昨夜说的那句话,也算私事里?”

      承盈心口微微一紧。

      他一步一步走近,声音压低了一些:“我在,子衡。”

      那四个字被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楚。

      空气像被这一句绷紧了。

      承盈握住袖口,抬起下巴:“将军府中有得是人,何必为难臣女。”

      她顿了顿,刻意把声音压得平淡些:“臣女不过抄书的小吏,胆子小,福分也浅,担不起将军这样的大恩。”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能算温和了。

      宇文岳的神情在灯未起的暗影里一点点冷下去。那种冷,不像被人刺痛的恼怒,更像是被摸到了逆鳞之后,连笑意都省了。

      他往前一步,几乎逼到她眼前。

      他抬手,指尖在她下颌骨一带停了一瞬,随即略一用力,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淡淡道:“有得是人?”

      他低头,目光落到她眼底,“她们当中哪一个叫持盈?”

      承盈心口狠狠一跳。

      下一瞬,他俯身,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呼吸近在咫尺:“昨夜是她们中的哪一个——”
      他停了一息,似乎连自己也觉得这话略显荒唐,唇角却毫无笑意,“叫我子衡叫到发颤?”

      承盈呼吸一滞,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他捏着下巴,整个人被锁在原地,退无可退。

      宇文岳盯着她,嗓音压得极低:“你故意说这些话,是想刺我?你以为换个说法,就能当作没发生过?”

      承盈咬住下唇:“臣女昨夜……失态。”

      “失态。”他轻轻复了一遍,似是细细品着这两个字。

      宇文岳一手撑在她身侧墙上,另一只手扣在她颈侧,指节压着那一小片皮肤,力道不重,却让她背脊紧紧贴住墙砖,连退半寸的余地都没有。

      “李承盈。”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

      声音极低,带着一丝压下去的笑意,却一点也不温和:“你昨夜叫我什么?”

      她咬着牙,眼睫垂得很低:“……将军。”

      “将军?”他似笑非笑,“我记得不止这个。”

      他语调很缓,气息擦过她耳廓,偏偏每一个字都往她骨头缝里钻。

      “再想想。”他道,“你叫了多少声?”

      承盈指尖死死捏住衣襟下摆,心口一下一下发紧。

      她当然记得。灯影底下,她被逼到案边,心里那口气憋得快断掉了,才失了分寸,抓着他的衣襟把那个名字喊出来,一声一声,眼里有泪,声音都发颤。

      她偏过脸去:“臣女不记得了。”

      “忘得倒快。”他轻轻道。

      说着,手指缓缓从她颈侧往下滑了寸许,停在锁骨边缘的那一点微凉上。那处皮肉本就薄,被他指节一按,电火般的细麻从那一点往上窜,直窜到喉咙。

      他在她耳边几乎是贴着唇开口,声音低得像咬着字:“你叫我子衡,叫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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