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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
夜色浓稠,星月无光。
柳泗沿着乡间土路疾行,湿闷的夜风刮过耳畔,带来远处隐约的、沉闷的汽笛声。
越来越近了。
他避开零星的村落,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全靠对声音的辨别和模糊的记忆修正着方向。
肋下的伤口在持续赶路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强行忽略,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和前方。
终于,在一片地势略高的坡地后,他看到了下方纵横交错的铁轨在黑暗中泛着冰冷的微光。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货运编组站。
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如同黑色巨兽般静静匍匐的火车车厢,以及一些移动的、提着信号灯的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铁锈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他伏低身体,如同狩猎前的豹子,仔细观察着编组站的地形、灯光分布、人员活动规律。
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在站台另一端忙碌,这边堆放着许多等待编组的空车厢和货物车厢。
警戒并不算特别严密,毕竟这只是个中转站,不是军事要地。
他的目标是那些即将南下的、装载着货物的闷罐车。那种车厢通常只在到站时开门,途中相对安全。
他需要判断哪一列是即将南下的,以及它何时会启动。
耐心等待。
如同过去执行任务时潜伏一样,他将呼吸和心跳都压到最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意渗透进骨髓。
终于,站台另一端传来一阵喧哗和哨声。
一列由蒸汽机车牵引的、长长的货车开始缓缓移动,车头喷出浓重的白烟,巨大的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沉重的轰鸣。
就是它了!看方向,是向南!
列车启动的速度很慢。
柳泗眼中精光一闪,他如同离弦之箭,从坡地后猛地窜出,借着夜色和车厢的阴影掩护,快速接近正在加速的列车。
脚步声被车轮的轰鸣掩盖。
他瞄准了一节看起来锁扣并不那么严实的闷罐车车门,在列车速度提起来之前的最后瞬间,猛地加速冲刺,单手抓住车门边的扶手,身体借力向上荡去。
另一只手几乎同时掏出刀片,精准地插入门缝,猛地一别。
“咔哒”一声轻响,门栓被撬开。
他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闪身而入,又迅速从里面将车门拉上,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透气。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几乎就在他关上车门的下一秒,列车速度明显加快,呼啸着驶出了编组站,将站台的灯光远远抛在后面。
成功了。
车厢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说不出的混合气味——像是皮革、药材、还有某种化学品的味道,闷浊不堪。
柳泗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浸湿了内衫。
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肋下的伤口针扎般地疼。
他摸索着周围。
车厢里堆满了麻袋和木箱,摸起来硬邦邦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货物。
他找到一个相对稳固的角落,挤在麻袋之间,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
列车规律地摇晃着,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单调的哐当声。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除了列车运行的声音,他似乎还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暂时安全了。
这列火车会带他去往更内地的南方,远离上海,远离穆聿息的势力范围。
想到这里,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他在摇晃和黑暗中,渐渐沉入了一种不安的浅眠。
睡梦中并不安稳。
列车的轰鸣声仿佛化作了苏州河下的水流咆哮,又变成了穆聿息站在快艇上冰冷下令的画面……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仿佛能穿透车厢的铁皮……
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车厢内依旧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极微弱的光,显示天可能快亮了。
他喘着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
他烦躁地皱紧眉头,试图将那个男人的影像从脑中驱逐出去。
列车不知疲倦地向南奔驰。
通过门缝透光的变化,可以判断出天已大亮,又再次暗下。期间列车停靠过几个站,外面传来模糊的人声和装卸货物的声响,但没有人来打开这节车厢。
柳泗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只在列车运行时才敢稍微合眼。
干粮早已吃完,水也喝光了。饥饿和干渴开始折磨他。伤口在闷热浑浊的空气里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
他必须在下一次停靠大站、有可能开车门检查前,找到机会离开。
又过了不知多久,列车速度再次明显减慢,窗外透来的光线变得密集,似乎即将进入一个较大的站区。
就是这里了。
他移动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观察。
月台、灯光、更多的人群……是一个不小的车站。
列车缓缓停稳。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搬运工的吆喝声。
他耐心等待着。
果然,有脚步声朝着这节车厢走来,还有钥匙碰撞的声响!
在车门被从外面打开的前一秒,他猛地从内部推开另一侧的车门。
身影如同轻烟般掠出,落地一个翻滚,悄无声息地滚入了旁边另一列停靠的火车底盘之下!
几乎同时,他原来乘坐的那节车厢门被打开,灯光和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去。
“这车装的什么?味儿这么冲?”
“好像是皮革和染料……快点清点,卸货!”
工人们的交谈声传来。
柳泗屏住呼吸,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利用列车底盘的阴影完美地隐藏了自己。
等到那些工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车厢内的货物吸引后,他才如同壁虎般,从车底另一侧悄无声息地爬出,迅速站起身,压低帽檐,混入了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空气骤然变得不同。
与上海一样湿润但更温热,带着特有的、植物繁茂的气息和潮气。
站台上的标示牌写着:嘉兴站。
他已经离开上海很远了。
暂时……安全了。
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站前广场灯火通明,黄包车夫在招揽生意,小贩在叫卖着热腾腾的食物。
一种与上海截然不同的、略显缓慢慵懒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景象,听着周围的方言,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真的……逃出来了?
从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缓缓涌上。
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有前途未卜的茫然,也有一种……仿佛被连根拔起的虚无感。
他深吸了一口温暖潮湿的空气,肋下的伤口似乎也不再那么疼痛。
下一步,他需要找个地方落脚,弄点吃的,彻底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再从长计议。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卷所剩无几的法币,朝着不远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吃摊走去。
背影融入南国夜晚温润的灯火之中。
而此刻,督军府的书房里,穆聿息已经送完北上的重要士兵卫队,返回上海,刚刚听完副官关于闸北区及周边彻底搜捕无果的最终汇报。
他站在地图前,目光落在江南以南那片广袤的区域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夜莺……终究还是飞走了。
飞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愠怒和……更深的兴趣,稍纵即逝。
游戏,还没有结束。
只是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转身,声音平静无波:“江南一线的监控不要放松。另外,给两广的陈司令发个电报,就说……我有个‘朋友’,可能南下了,让他帮忙……留意一下。”
“是,少帅。”
副官退下后,穆聿息独自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上海的万家灯火。
更南的地方么……
他轻轻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柳叶刀片的冰冷触感。
我们,还会再见的。
嘉兴,典型的江南水乡格局。
河道纵横,石桥拱立,白墙黛瓦的民居依水而建,橹声欸乃,吴侬软语糯糯地飘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与上海的快节奏和冷硬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慢悠悠的、氤氲着水汽的慵懒。
柳泗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身上那套粗布衣服让他看起来像个寻常的外乡手艺人或小贩,并不十分扎眼。
但他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帽檐压得很低,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的环境——客栈、药铺、茶楼、以及那些看似寻常、却可能是本地帮派或官府眼线聚集的地方。
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车站附近人多眼杂,绝非久留之地。
他避开主街,专门挑那些狭窄、潮湿、挂着破旧灯笼的背街小巷行走。最终,在一座略显偏僻的石桥桥堍下,他看到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如意客栈”,箭头指向一条更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弄堂。
就是这种地方。
他循着箭头走入弄堂深处,一栋老旧的二层木楼出现在眼前,门面狭小,灯光昏暗。
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台后坐着一个打着瞌睡、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听到门响,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住店?”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嗯。最便宜的单间。”
柳泗压低声音,模仿着某种含糊的地方口音。
“一天五个铜板,先付钱。”
老头伸出枯瘦的手。
柳泗数出铜板递过去。老头掂了掂,随手从柜台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扔给他:“楼上左转最里间。热水自己灶房打,厕所在后院。”
房间比上海的亭子间还要狭小破旧,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歪腿桌子和一把破椅子。窗户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壁,几乎透不进光。但好处是足够隐蔽,而且后窗推开,下面就是一条狭窄的河道,必要时是一条退路。
柳泗反锁上门,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将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和伤痛再次袭来。
他倒在硬板床上,几乎立刻就要睡去。
但不行。
他强迫自己坐起来。伤口需要处理,肚子需要填饱。
他再次出门,在附近找到一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饭馆,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囫囵吞下,暖意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冰冷。
又在另一家更小的杂货铺里,买了些干净的纱布、最普通的金疮药、一点烧酒和几个馒头。
回到客栈房间,他锁好门,脱下衣服。肋下的伤口因为汗水和奔波,果然又有些红肿。
他用烧酒仔细清洗了伤口,那刺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但他哼都没哼一声。然后撒上金疮药,用新纱布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他和衣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河道里偶尔传来的摇橹声和模糊的说话声,意识渐渐模糊。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
身体的疲惫感缓解了不少,伤口似乎也因为得到处理而安稳了一些。
他依旧需要信息。
关于这个城市,关于如何继续南下,关于……穆聿息是否真的把手伸到了这里。
他再次走上街头,这次去了码头区和茶楼这类信息混杂的地方。他买了一份旧的报纸,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边慢吞吞地喝茶,一边听着周围茶客的闲聊。
报纸上并无特别的消息,关于上海的新闻也只提了句“沪上治安整顿初见成效”,语焉不详。茶客们聊的多是米价、天气、家长里短,偶尔提及“北边”的战事,也是模糊带过,似乎离这里很遥远。
看起来,穆聿息的触角暂时还未明显延伸到这座水乡小城。至少表面上如此。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或许只是更隐蔽的监控。
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个更长期、更不引人怀疑的身份来伪装自己,同时攒点路费。总靠偷窃不是办法,风险太高。
他在城里慢慢转着,观察着各种招工启事。
码头扛包需要本地人作保,工厂又太封闭容易暴露……最后,他的目光被一家书局橱窗上贴的“招聘抄写员,字迹端正即可”的启事吸引。
抄写员……安静,不需要过多与人交流,接触文字还能获取信息。
他推门走了进去。
书局不大,书架林立,墨香混合着旧纸张的味道。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穿着长衫的清瘦老先生。
“先生,请问招抄写员?”柳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和。
老先生从账本上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了他一下:“嗯。抄书,计件工钱。字迹必要工整,不可错漏。”他递过一张纸和一支笔,“写几个字看看。”
柳泗接过笔。
他过去受过严苛训练,模仿各种笔迹不在话下,写一手端正的馆阁体更是基本要求。他屏息凝神,在白纸上写下“宁静致远”四个字,笔画清晰,结构平稳。
老先生拿起纸看了看,点点头:“尚可。试用三日,无错漏便可留下。工钱按页结算,今日便可开始。”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堆着旧书和纸张的小桌子。
“多谢先生。”柳泗微微躬身。
于是,他在这家小小的书局里暂时安顿了下来。
每天清晨到来,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抄写那些泛黄的古籍或账本,傍晚结算工钱离开。工作枯燥,但能让他沉浸其中,暂时忘记外界的纷扰和身体的疼痛。
他的字迹工整漂亮,效率又高,很快得到了老先生的认可。微薄的工钱勉强够支付客栈费和简单的饭食,还能攒下一点点。
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暂时的、诡异的平静。
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穆聿息绝不会轻易放手。每一次书局门口经过的陌生面孔,每一个在附近徘徊稍久的小贩,都会让他瞬间警惕。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在温软的水乡里,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戒备。
偶尔,在抄写的间隙,抬起头看着窗外小桥流水的静谧景象,看着草木越来越繁盛,春日越来越深入,夏日的影子渐渐露脸,他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没有那些追杀和阴谋,在这样的地方隐姓埋名,似乎也不错。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他狠狠掐灭。
奢望和平静,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是最大的毒药。
他低下头,继续专注于笔下的横竖撇捺,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禁锢在那方寸墨迹之中。
只是有时,夜深人静,听着窗外淅沥的雨打芭蕉声,那个繁华城市里的男人身影,依旧会顽固地闯入他的脑海。
冰冷,强大,却又……无处不在。
如同梦魇。
亦或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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