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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清晨,酒店自助餐厅。
林若音端着咖啡杯,目光落在窗外的泳池波光上。
余光里,徐加坐在斜对面的位置,面前放了一杯黑咖啡。
整个早餐时间,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目光都小心地避开,就像两个在雷区边行走的人,生怕一个不慎,引爆昨晚尚未消散的微妙尴尬。
周徽和小唐都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识趣地保持沉默,快速吃完早餐后便起身去安排车辆和其他工作。
车子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变成成片的油棕林。热带午后的阳光炽烈,透过车窗,在林若音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哈吉·阿卜杜勒是工坊第五代传人。”小唐在前座回头,递来平板,“他拒绝过几乎所有商业合作邀请,是极度排除市场导向的人。”
林若音接过平板,下意识侧头去看徐加。
然而徐加正看着窗外,并没有和她交流的打算。
……
工坊坐落在城郊僻静处,是座维护精良的马来式高脚屋。车子刚停稳,木门便从里面拉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简朴纱笼的老人站在门口,正是哈吉·阿卜杜勒。
“苏莱曼说你们今天会来。”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马来口音,但英语清晰。他侧身让开,“进来吧。鞋脱在外面,里面有茶。”
语气虽然直接,却透着一种老派匠人特有的不卑不亢的礼节。
屋内比想象中宽敞整洁。一半是生活区,陈设简朴却一尘不染;另一半是工作区,工具摆放有序,三座炭炉在角落静静燃烧。空气里弥漫着木炭的烟熏味和某种淡淡的、类似檀香的草本气息。
矮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和几碟当地点心。色彩鲜艳的椰丝糕、裹着斑兰叶的糯米团,还有一小碟深褐色的椰糖。
“坐。”哈吉示意他们在藤编坐垫上落座,自己则熟练地开始泡茶,“苏莱曼的面子,我总要给。但茶喝完,话说完,你们该走就走。”
林若音和徐加对视一眼,依言坐下。
茶水注入杯中,泛起琥珀色的涟漪。哈吉将茶杯推到他们面前,自己端起一杯,啜饮一口,才抬起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说吧。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林若音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谦逊而真诚。
“哈吉先生,我们不是来得到什么。”她开口,声音清晰,“我们是来邀请您和您的工坊,成为一座桥梁。”
老人:“什么桥梁?”
“连接纯粹的手艺与更广阔世界的桥梁。”林若音看着老人因为她宏大的辞藻而皱起的眉头,放缓了语速,将概念落到实处,“简单说,在我们推进的这个叫星屿的项目里,我们会为您和您的工坊,建造一个属于你们的活态空间。”
哈吉:?
“空间完全按您的需求来,通风、光照、湿度都可以模拟这里的环境,工具架和炉位由您亲手布置。”林若音谨慎地没有使用“橱窗”、“展区”这类词,“您和您的弟子们可以像在这里一样,继续按自己的意愿创作。区别只在于,将有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你们。”
林若音看到哈吉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于是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徐加后,进一步对哈吉说:“我们了解到,您最出色的弟子法里斯,最近在为是否要离开去工厂做工而苦恼。”
哈吉的眉头终于皱了一下。
“在星屿,我们还设立了一个新匠人支持计划。”林若音照着这个能够引起哈吉情绪波动的方向继续推进,“由我们和工坊联合评定,为像法里斯这样有志于传承但面临生计压力的弟子,提供基础生活津贴和创作材料补贴。他们不需要为了订单改变创作方向,只需要继续在您的指导下精进技艺。同时,我们会利用数字平台,系统地推广工坊的故事、每一道工序背后的文化和智慧。”
“哈吉先生,”林若音身体微微前倾:“上述所有承诺,我都可以提供一份具有法律约束力的长期协议,保障工坊在星屿的绝对创作自主权,保障弟子支持计划的资金持续投入。并且,所有基于工坊技艺产生的商业收益,例如数字内容、品牌联名等,绝大部分将直接回流到工坊和弟子基金中。让我们来做您手艺的扩音器吧。我知道您排斥艺术商业化,但是主动接触市场,与迎合市场,是两回事。您和您的弟子,值得被更多人看见,也值得拥有更安稳的创作环境。”
林若音说完,余音在工坊内寂静的空气里缓缓沉降。哈吉·阿卜杜勒没有立刻回应,眼中的锐利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深思取代。他更深地看了林若音一眼,又扫过旁边沉默不语的徐加。
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片刻后,哈吉站起身,走到工作区,从架子上取下两块合金胚料,又拿出两套简单的基础工具,小锤、铁砧、护目镜。
“接下来的时间你们有什么安排吗?”哈吉转身问。
林若音和徐加对视了一眼,林若音对哈吉摇了摇头。
哈吉:“有没有兴趣做个手工?”
林若音的眼眸一亮:“可以吗?”
哈吉因为林若音脸上一瞬间迸发出的灵动的雀跃而微微一顿。
哈吉·阿卜杜勒走到主工作台前,示意林若音和徐加靠近。“我给你们演示一次。”他声音里的疏离感褪去,换上了一种庄重。
他取出一块新的合金胚料,置于炭炉中。火焰舔舐着金属,将其逐渐烧成一种通透的橙红色,仿佛内部有熔岩在流动。
“温度是金属的第一语言。”哈吉用长钳夹出胚料,放在铁砧上,动作平稳如磐石,“太热,它软弱无力;太凉,它顽固抗拒。要听懂它告诉你‘正好’的那个瞬间。”
他举起锤子。就在落锤前的一秒,他整个人的气场变了。先前那个言语犀利、充满戒备的老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完全沉浸在创造中的匠人。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享受的微光,仿佛不是在捶打一块金属,而是在与一位老友进行一场深邃而愉悦的对话。
“叮——”
第一声敲击,清脆悠长。
“节奏是呼吸。”他一边说,手腕以一种看似轻松实则蕴含千钧力道的韵律翻转,“不是你在打它,是你们一起在跳舞。力要透,但不能蛮。听这个声音……” 叮叮、叮、叮叮…… 锤声忽密忽疏,仿佛有了生命。
“感觉它在你手下延展、变形,记住这个反馈。这里要轻,给它留出呼吸的缝隙;这里要重,塑出脊梁。”
他讲解时,脸上带着一种沉醉的表情,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在流淌。
徐加看得入神。
他看见哈吉的眼睛,那双原本锐利的黑曜石,在敲击时变得异常柔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金属、炉中的火、和心里那个要实现的“形”。那是对手艺虔诚的专注,是对自己心中的“美”最原始的追求和敬畏。
这眼神太熟悉了。
曾几何时,他握着画笔,站在画布前,眼中也有同样的东西。那时的世界很简单,只有颜料的气味、画布的纹理、和胸腔里快要满溢出来的表达欲。他画朝霞,画雨后的街道,画林若音睡着时颤动的睫毛,每一笔都是心跳的延伸。
他下意识侧过头,看向林若音,发现她也正看着他。
午后的阳光从木窗斜射进来,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她的眼神很柔和,甚至有一丝……恍惚?
四目相对。
林若音的心脏猛地一跳。
起初,林若音的视线也同样被哈吉所吸引,但随后,她的视线移到了徐加脸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开过。
她看到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放松舒展的眉心,以及整个沉浸在艺术中的柔和轮廓……这一切,都与她记忆深处某个泛黄的画面重叠。
当初,她就是被徐加这副模样给迷住的,沉浸在热爱里,纯粹得发光,温柔又浪漫的模样。
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悸动。
五年,两千多天。
时间长到她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与爱有关的能力。
可原来,只需要一个侧影,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就出现了细密如蛛网的裂痕。
但紧接着,清醒碾过了悸动。
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心动了。
林若音仓皇移开视线。
与此同时,演示结束。
哈吉手中出现了一片薄如蝉翼、弧度完美、泛着流水般光泽的金属片。他将其浸入水中淬火,白雾升腾。
“好了,轮到你们。”他将工具和两块新的胚料推到他们面前。
徐加率先尝试。他戴上护目镜和手套,操作起炭炉和工具的动作竟然异常熟稔,和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企业家。加热、夹取、观察火候、落锤,虽然节奏和精度远不及成熟手艺人,但也显然不是第一次接触,很可能还接受过专业培训。
哈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更深的探究。
同样让他感到意外的,还有林若音。她显然了解金属工艺的基础,完全知道要领在哪里。
见两个人都上手了,哈吉也加入他们,继续创作。
两个小时时间很快过去。
林若音和徐加凝视着各自工作台前那块小小的合金胚料,在哈吉的指导和辅助下,被粗略地捶打出柔和的弧线,虽然称不上作品,但指腹按压在微温的、带着锤击纹理的金属表面时,一种久违的、与物质直接对话的满足感,悄然漫过心尖。
在这个过程中,哈吉静静地观察了他们。
他看到林若音指腹反复摩挲金属的细致,看到徐加敲击时不合身份的认真。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他们眼中那份因接触纯粹手艺而被触动的光芒。
哈吉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一旁的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上沾染的炭灰。然后,他回到工作台前,将自己刚刚打磨的作品给林若音。
他的声音比初见时温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慈祥的意味,“这个,送给你。”
林若音微怔,随后充满惊喜地双手接过,“谢谢。”
一个弧度自然流畅的新月躺在了林若音手掌心上。
那近乎诗意的弧线,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记忆的闸门。
林若音顿了半晌,随后抬眼看向徐加。
几乎同时,徐加瞳孔骤缩,目光也从她的掌心之物,移向了她。
两个人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同时裂开了一道细缝
徐加的视线在林若音脖颈处停了两秒,那里现在空空如也。
哈吉·阿卜杜勒看着面前这对沉默的、各自陷入巨大情绪漩涡的年轻人。他们之间那无声涌动的暗流,那因一片小小金属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没能逃过老人阅尽世情的眼睛。
他看到了林若音泛红的眼尾和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徐加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身躯。虽然他不清楚其中具体的原因,但那是真真切切,被物所承载的情击中的模样。
老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若音和徐加脸上。
“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星屿,是吧?”
林若音和徐加同时一震,倏然回神,齐齐看向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愿意相信你们一次。”
话音落下。
林若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放下茶杯,目光如炬。
“我愿意试着相信,内心和眼眶都还会温热的人。”
哈吉说完这句话以后,林若音压在眼眶里的眼泪,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再也不忍了。
哈吉看着此刻反应激动的林若音,笑了笑,随后看向徐加。
“哈吉先生……”徐加向前,向哈吉伸手,“我们向您保证,我们会竭尽全力,做到我们承诺的一切。不止是法里斯,我们会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让工坊的技艺、您的精神,能在那里真正活下来,传下去。”
哈吉点了点头,没再多说,重新拿起工具,开始收拾工作台。
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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