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六月初的清晨，天色亮得愈发早了。还不到六点半，东边的天际已经铺满了绚烂的朝霞，像打翻的颜料盘，瑰丽的色彩泼洒在师范专科学校静谧的校园里。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的清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生机，吸一口入肺，满是初夏的鲜活。

　　苏默依旧准时出现在广播站小红楼附近的那条小径上。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脚下的青石板路还带着湿意，路旁的冬青树叶被冲刷得油绿发亮，叶尖挂着欲滴未滴的晶莹水珠。他习惯性地倚在那一棵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等待着一天中最神圣仪式的开始。

　　电流熟悉的“滋啦”声后，林晚晴的声音如期而至，透过挂在电线杆上的木质喇叭，清晰地传遍校园的每个角落。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早上好。这里是‘晨光之声’校园广播站，我是林晚晴……”

　　她的声音依旧清甜，带着清晨特有的朝气，播报着昨日的校园新闻和当日的活动预告。苏默闭着眼，静静地听着，让这熟悉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泉水，洗涤他一夜苦读后的疲惫，唤醒新一天的希冀。

　　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顺利。直到播报到一段关于香港回归知识竞赛的紧急通知时，意外发生了。

　　那段稿子显然是刚送来不久，措辞有些拗口，涉及一些特定的历史名词。或许是时间仓促未能充分熟悉，或许是某个词的发音本就容易混淆，当念到“主权移交的法律程序”时，她的舌尖微微打了个滑，那个关键的“法（fǎ）”字，被她念成了一个近似于“华（huá）”的音。

　　“主权移交的华律程……”

　　这个错误并不算严重，在嘈杂的清晨，或许很多匆匆赶路的同学根本不会留意。但苏默听到了。他对她的声音太过熟悉，任何一丝细微的偏差，都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清晰的涟漪。

　　他几乎能想象出广播站里那一刻的寂静和尴尬。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为她感到一丝紧张。她会慌乱吗？会当作没发生一样继续念下去吗？

　　然而，预想中的仓促或掩饰并没有出现。

　　喇叭里，她的声音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她那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

　　“抱歉，更正一下，是‘主权移交的法律程序’。”

　　她将“法律”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准确。然后，她没有丝毫的停滞，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用一如既往的流畅和认真，继续将那段通知完整地播报完毕。

　　苏默怔在了槐树下。

　　他心中的那点紧张，瞬间被一种更强烈、更汹涌的情感所取代。不是对她犯错的失望，恰恰相反，是一种近乎震撼的欣赏与动容。

　　她犯了错，一个微不足道、完全可以含混过去的错。但她没有。她选择了最直接、最坦荡的方式——立刻停下，清晰更正，然后继续前行。没有一丝扭捏，没有半分遮掩。

　　这一刻，那个在他心中一直笼罩着完美光晕的“女神”形象，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再是遥不可及、毫无瑕疵的符号，而变成了一个会犯错的、真实的、活生生的人。而正是这份真实，以及面对错误时那份磊落的担当和迅速调整的坚韧，让她在他眼中，焕发出了一种比“完美”更加动人、更加可亲的光彩。

　　他之前所有的爱慕，似乎都建立在一种对“完美”的想象之上。而此刻，这小小的失误与及时的更正，像一道光，照见了完美表象之下，更为珍贵的真实品格。

　　早间广播在熟悉的结束音乐中落下帷幕。校园彻底苏醒，人声、脚步声、自行车铃声渐渐多了起来。苏默却依旧靠在槐树下，久久没有动弹。他的胸腔里充斥着一种饱满而滚烫的情绪，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一整天的课，他都有些心神不属。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个错误的读音，和紧接着那声清晰、坦荡的“抱歉，更正一下”。傍晚，他再次将自己关在那间僻静的空教室里，就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迫不及待地铺开了信纸。

　　“林晚晴同学：
　　今日清晨，于槐树下听你播音，如饮甘泉。
　　泉流奔涌，遇石则分，绕之而过，或激起清越回响。我曾痴迷于溪流的平缓与完美，直至今日，闻其触碰礁石之声，方悟其生动与真实，远胜于刻板的平静。
　　那一声及时的‘更正’，于我耳中，并非瑕疵，而是灵魂最为坦诚的回音。它告诉我，我所仰望的，并非虚幻的完美化身，而是一个敢于直面微小失误、保有赤诚与担当的、真实的你。
　　悦纳真实，远胜追逐幻影。自此，我的目光，愿只为这真实的溪流与它所触碰的每一块礁石而停留。
　　—— 一名仰慕你的同学”

　　他再次附上了一首短诗，诗中不再追求辞藻的华丽，而是以溪流与礁石为喻，表达了对“真实”与“担当”的礼赞。

　　林晚晴是在晚自习时读到这封信的。独自坐在教室前排，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当读到“抱歉，更正一下”这几个字被如此郑重地写入信中时，她的脸颊微微发热。清晨那个瞬间的窘迫和自责，此刻竟奇异地消散了。

　　她没有想到，那个她自责了许久的小失误，在他眼中，竟然成了“灵魂最为坦诚的回音”，成了比“完美”更值得珍视的品质。

　　“悦纳真实，远胜追逐幻影……”她低声念着这句话，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深深的慰藉。仿佛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悄然松弛了下来。她不必永远完美，不必永远正确，在这个匿名的读者眼中，真实的她，连同她偶尔的失误和及时的改正，都是被接纳、被欣赏的。

　　这种被全然地、包容地理解着的感觉，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稀疏的同学，望向教室后排那个角落。苏默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书，昏黄的灯光在他清瘦的侧影上跳跃。

　　这一次，林晚晴的目光里，不再有探究和审视，而是充满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感激与亲近。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一次“不完美”的广播和这一封“悦纳真实”的信之后，已经彻底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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