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风华录

　　成为曹丕正妻的宓妃，在邺城曹府中的地位已然稳固。

　　曹丕对她极尽宠爱，远超对其他姬妾。

　　绫罗绸缎，珍馐美馔，海外奇珍，域外异宝，但凡她目光在某物上稍有停留，或是对某样事物流露出哪怕一丝微不足道的兴趣，不消片刻，那样东西便会以最完美的方式呈于她的案前。

　　每当曹丕处理完繁重的军政事务，无论多晚，常会信步来到她居住的、最为清雅宽敞的院落。

　　有时会与她闲谈几句，问询她一日起居，或是分享些无关紧要的朝野见闻；有时，则只是屏退左右，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临窗读书、焚香抚琴，或是仅仅对着庭院中的景致出神。

　　于宓妃而言，这段凡尘生活确实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

　　她无需再时刻担忧洛水神域的安危，无需应对河伯那带着掠夺意味的纠缠，也暂时卸下了作为洛水之神守护一方的沉重责任。

　　曹丕给予的这份近乎纵容的宠爱，在她看来，像是一种稳定的、可以提供庇护的“人间香火”，让她能更安心地栖身于此，从容地体验这纷繁俗世，观察那缠绕在“甄宓”这个身份上的因果线将如何发展。

　　她安然享受着这份由权势和物质堆砌起来的安宁，甚至偶尔会觉得，若这便是凡人夫妻之间典型的相处模式，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情感纠葛。

　　然而，她的这份平静、淡然，甚至是带着疏离的“顺服”，在日益敏感的曹丕眼中，却逐渐演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刺痛与挫败。

　　他总觉得，宓妃看他的眼神，清澈依旧，有时也会有关切，有对他处理政务能力的欣赏，甚至偶尔会因听闻某些凡间趣事而泛起一丝纯粹的好奇，却唯独没有他内心深处渴望看到的、属于妻子对夫君应有的那种痴缠、依赖、以及排他性的浓烈爱恋。

　　她像一尊精致绝伦却温度不足的玉像，他可以拥有她，却始终感觉无法真正触碰她。

　　......

　　夜色深沉。

　　曹丕的书房中烛火摇曳，将他略显阴郁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明明灭灭。

　　他盯着案前一份刚呈上来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形的压抑。

　　“又是子建的诗？”他声音冰冷，如同淬了寒冰，打破了一室寂静。

　　近侍躬身，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回禀：“是……三公子今日在城南别苑的诗会上作了新赋，文采斐然，其中……其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等句，尤为出彩，已在邺城文人间悄然传诵。”

　　曹丕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竹简，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那竹简捏碎。

　　“好一个‘翩若惊鸿’！好一个‘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些辞藻，眼中怒火与妒火交织，“他这是把宓妃写进诗里了！如此露骨，如此……肆无忌惮！”

　　“世子息怒，”近侍吓得声音发颤，试图缓和，“或许……或许三公子只是寻常写景，文人墨客，总爱用些华丽词句……”

　　“写景？”曹丕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你去问问，如今这邺城上下，谁不知道他曹子建笔下那‘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女，指的是谁！”

　　他心中的猜忌如同藤蔓，疯狂滋长。

　　子建的才华，他向来是知道的，但也正因如此，当这份才华被用来描绘他曹丕的妻子时，便成了最锋利的匕首，刺得他体无完肤。

　　就在这时，心腹司马懿悄无声息地步入书房，他步履轻缓，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欲言又止。

　　曹丕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他：“仲达，何事？”

　　司马懿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曹丕能听清：“世子，有个情况需向您禀报。今日午后，甄夫人曾在西园赏梅，大约逗留了半个时辰。期间……三公子恰巧经过梅林。”

　　曹丕霍然起身，案几被他的动作带得一震，烛火剧烈晃动：“他们碰面了？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怒气。

　　司马懿依旧平静，但语速稍快：“距离甚远，具体言语听不真切。但据远远观察的仆役回报，见三公子神色颇为激动，似有言语……而甄夫人，”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曹丕的脸色，“依旧如常，神色平静，并未多言，片刻后便自行离开了。”

　　“平静？她当然平静！”曹丕胸口剧烈起伏，司马懿的话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像是一桶油浇在了心头的怒火之上。

　　他好弟弟的激动，不正说明他情难自已？

　　而宓妃的平静，在他扭曲的猜忌中，变成了默认，变成了心中有鬼的掩饰！

　　怒火与嫉妒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已经听不清司马懿后面关于“或许只是偶遇”“并未见逾矩之举”的补充分析了。

　　他绝不容许！

　　绝不容许属于自己的珍宝，心中可能藏着别人！

　　尤其是那个一直深受父亲偏爱、才华横溢、在立嗣之争中始终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弟弟曹植！

　　患得患失的猜忌如同最顽固的毒草，在他心中疯狂滋生蔓延。

　　他得不到她的心，那么她的心在哪里？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想到了之前在荷池边看到的那幅“才子佳人”的画面！

　　定是曹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诗词歌赋，用那套文人墨客的风流手段，勾引了宓妃！

　　本就因世子之位而对曹植心存忌惮与竞争的曹丕，此刻将情感上的挫败感与政治上的威胁感彻底纠缠在了一起，变得难以分辨。

　　次日，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翻腾的醋意，曹丕再次来到了宓妃的住处。

　　院内红梅初绽，暗香浮动。

　　宓妃正坐在窗下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般清冷平和，与她的人一般，似乎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侵入她的世界。

　　曹丕站在廊下，静静听了一会儿，那琴音越是平静，他心中的烦躁就越甚。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故作随意地走了进去。

　　“宓儿。”他打断了她抚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有件事与你商量。父亲体恤，昨日赐下了几位美人入府，你觉得……如何安置为好？”

　　他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想看到她的不悦，她的委屈，哪怕只是一丝黯然，那也能证明她是在乎他的。

　　宓妃琴音停下，抬眸看向他，眼中是一片坦然的清澈。

　　她几乎没有思索，便平静地回答：“但凭夫君安排便是。府中事务，夫君做主就好。”

　　她的反应如此平淡，完全出乎曹丕的意料。

　　“你……”他喉头有些发紧，忍不住追问，“你……不介意？”

　　曹丕多么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一丝拒绝，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宓妃微微偏头，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有些不解，眼中是真切的困惑：“丕是相父之子，将来可能会继承丞相基业，纳妾延绵子嗣，本是常事。”

　　甚至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建议道，“我观那几位女子，各有千秋。那位穿绿衣的姑娘，指法灵秀，似通晓音律，若有意，可留在近前，闲暇时或可助兴；那位蓝衣的，眉宇间有静气，听闻善弈，若政务劳顿，或可陪丕手谈一局，聊以解闷……”

　　“够了！”

　　曹丕猛地伸手，一把按住了还在微微震颤的琴弦，刺耳的杂音打断了宓妃条理清晰、却冰冷无比的分析。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受伤，“你就这么急着把我推给别人？这么大方地为我安排妾室？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宓妃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微微一怔，她看着被他按住的琴弦，又看向他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庞，微微蹙起秀眉，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规劝的意味：“夫君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依循礼法，尽妻子本分，为你考量而已。”

　　“好一个本分！好一个为我考量！”曹丕咬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她的眼睛，“那你对子建呢？也是本分？也是循礼？！”

　　他终于将那个名字抛了出来，如同掷出一把淬毒的匕首。

　　“三公子？”宓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他昨夜的烦躁与今日的失态，根源在此。

　　宓妃想起昨日梅林边曹植那激动而炽热的眼神，与眼前曹丕的暴怒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只是凡人情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于是，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艺术品：“他……很有才情。诗赋文章，灵气充沛，确非常人可及。”

　　这句在她看来客观甚至略带欣赏的评语，听在曹丕耳中，却无异于最直接的挑衅和最残忍的确认！

　　她果然欣赏子建！她果然被他那些华而不实的诗词打动了！

　　“才情？！”曹丕彻底失控，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颤抖，他猛地抓住宓妃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就因他会写几句浮夸的诗，你就……你就对他另眼相看？！你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

　　“夫君。”宓妃平静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更不堪的质问。

　　她并没有挣扎，只是抬起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沸腾的、丑陋的情绪。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点破了他的状态：

　　“你心跳很快，气息不稳，怒火攻心，肝气郁结。你需要的不是质问于我，而是静心凝神，否则于身体有损。”

　　她的话语，如同医者冷静的诊断，彻底剥离了情感。

　　这比任何反驳和辩解都更让曹丕感到无力与绝望。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自己如此失态暴怒之下，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

　　曹丕猛地松开了她的手腕，像是被烫到一般，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无论他是宠爱她还是伤害她，无论他是温言软语还是暴跳如雷，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心。

　　她就像洛水之波，看似在你掌心，实则永远流淌向远方。

　　曹丕死死地盯着宓妃，眼中翻涌着痛苦、不甘、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挫败。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房间，只留下满室狼藉的寂静，以及那被按断了的一根琴弦，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哀鸣般的余震。

　　宓妃低头，看着自己微红的手腕，又抬眼望向曹丕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困惑”的情绪。

　　凡人的情感，为何如此复杂，如此……易于沸腾？

　　她无法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份她以为“省心”的凡尘安宁，似乎正在被一种名为“猜忌”的毒药，悄然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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