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未接来电
餐厅的喧嚣、探究的目光、以及苏晴那混合着泪水与指控的尖锐声音,如同潮水般被隔绝在“云顶”餐厅那扇厚重的、隔音极佳的玻璃门之后。周屿安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冲进了直达地下车库的电梯,金属厢壁冰冷地映出他此刻铁青而扭曲的面容。直到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将外界一切声响彻底屏蔽,他才仿佛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他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颓然地陷在真皮座椅里。
双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冰凉的方向盘,光滑的皮质被他掌心的汗浸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青白,微微颤抖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如同溺水之人刚被拖上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不止。苏晴那张梨花带雨却写满怨毒与指控的脸,她摔项链时那决绝而狰狞的姿态,餐厅客人们惊愕与鄙夷交织的目光,还有……手机屏幕上那个如同诅咒般突然弹出的名字——“林月如”,这些混乱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碰撞、炸裂,搅得他颅内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
愤怒,是对苏晴不顾场合、歇斯底里将他最后一丝体面撕碎的愤怒;难堪,是身为周家继承人、从未在公开场合如此失态过的巨大羞耻感;疲惫,是长期处于情感拉扯、家族压力与内心拷问下的心力交瘁;还有一种更深切的、几乎将他脊椎压垮的无力感——他对这段看似光鲜、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束手无策。各种情绪像粘稠的、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死死困在方寸之间的驾驶座上,动弹不得。
他从未想过,他与苏晴,这对在外人眼中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璧人,会走到今天这样当众撕破脸、将最不堪的一面暴露于人前的地步。那条他耗费心思挑选、寓意着“破茧成蝶”的钻石项链,被她像丢弃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狠狠摔回他面前,钻石撞击餐盘的刺耳声响,仿佛是他对这段婚姻最后一点残存的、试图修补的温情幻想,也随之彻底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他需要冷静。他必须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充斥着指责、眼泪和旁观者目光的是非之地。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远离这一切让他窒息的人和事。
“轰——”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仿佛也承载了他满腹的躁郁。黑色的豪华轿车猛地窜出车位,利落地汇入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城市车流。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借着本能,漫无目的地向前开着,车窗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而虚幻的光带,霓虹灯招牌、路灯、车尾灯……所有光源都被拉扯成迷离的线条,飞速向后掠去,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无法聚焦的思绪。
“嗡嗡嗡——嗡嗡嗡——”
被他随意丢在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开始了持续而执着的震动。屏幕在一次次的明灭中,清晰地显示着“苏晴”两个字。那光芒在昏暗的车内格外刺眼,像一道被反复撕开、不肯愈合的伤口,又像苏晴无声的、纠缠不休的控诉。
周屿安烦躁地瞥了一眼那不断闪烁的光源,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波澜。他伸出右手,精准地找到侧面的物理静音键,用力按了下去。世界瞬间安静了一半。但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探身过去,一把抓起那只仍在顽固震动的手机,动作粗暴地将屏幕朝下,狠狠扣在了副驾驶的皮质座椅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烦人的源头彻底隔绝。
好了,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的单调噪音,以及车内沉闷得几乎凝固的空气。他摇下车窗,让夜晚微凉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风猛地灌进来,吹乱了他一丝不苟的头发,试图吹散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与灼热。
不知开了多久,绕过了多少个街区,等他稍微从那种暴怒与麻木交织的状态中抽离出一丝神志时,却愕然地发现,自己竟在无意识中,将车开到了林月如所居住的那个老旧却安静的公寓小区附近。他将车速放缓,最终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街对面一棵大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窥探者。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稀疏的行道树,精准地找到了那栋楼的某一层。其中一扇窗户,正透出温暖的、鹅黄色的灯光,在这片以冷白色调为主的城市夜景中,显得格外柔和与醒目。他知道,那是她的窗户,是她创作、生活、与他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或许是因为,在刚才那场令人崩溃、充斥着指责与难堪的生日闹剧中,只有与“林月如”相关的那个片段——那条纯粹工作性质的、简短的信息——是唯一不带有尖锐攻击性、不背负沉重情感包袱的插曲?又或者,在他此刻一片狼藉的内心世界里,他只是绝望地想要确认,还存在着一方或许能让他感到片刻安宁与纯粹的“净土”,即使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靠近,哪怕只是站在楼下仰望。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的车厢里,像一尊被遗弃的、沉默的雕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扇透出鹅黄色灯光的窗户。视线仿佛穿透了玻璃与距离,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正伏在画板前,或者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而平静,与他的世界的兵荒马乱截然不同。这种想象中的画面,竟然奇异地给了他一丝虚幻的、短暂的慰藉。
“嗡——”
被扣在座椅下的手机,又开始了新一轮固执的震动。屏幕的光亮顽强地从缝隙中透出,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烁了几下,像垂死挣扎的萤火。周屿安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他知道是谁。苏晴大概是在冷静(或者更加不冷静)之后,试图挽回,或是继续质问。那光亮徒劳地坚持了片刻,最终,如同力竭般,彻底归于黑暗与沉寂。
她终于放弃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在大学时,也是一个夜晚,因为一些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林月如性格里的倔强上来,负气跑开。他找到她时,她正坐在图书馆后面那条僻静小路的长椅上,低着头,单薄的肩膀在夜风里微微耸动。他走过去,什么解释和道歉的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起初她僵硬着,挣扎了一下,但很快便软化下来,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未散的哭腔,小声说:“周屿安,我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吵架好难过……”
那时,他紧紧抱着她,吻着她的发顶,笃定地相信他们会有无数个以后,所有的争吵都将是爱情里无伤大雅的点缀。
可后来呢?后来他们之间最彻底、最伤人的“争吵”,却是无声的。是他单方面的、没有任何解释的放弃、疏远和最终彻底的逃离。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争吵的机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传来一阵迟来的、却无比清晰尖锐的钝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上眼,将头重重地向后靠在冰凉的椅背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股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混合着悔恨与苦涩的酸楚。
就在这时,被他丢弃在副驾座椅上的手机,屏幕再一次亮了起来。这一次,不是持续不断的来电震动,而是一条新短信的短暂提示音。
在经历了刚才苏晴一连串未接来电的轰炸后,这单一的提示音显得格外突兀。
他迟疑着,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伸手,将那只冰冷的机器捞了起来。指尖触及屏幕,锁屏界面上,发信人的名字依旧刺眼——林月如。
而这一次,预览的内容比之前那条更长一些,完整地显示在了锁屏界面上,没有任何遮挡:
「周先生,您好。关于之前XX项目的尾款结算,财务部这边需要您提供一个准确无误的对公收款账户信息,以便我们尽快安排支付。麻烦您方便时核查并回复一下。打扰您了,谢谢。」
公事公办、措辞严谨的口吻,清晰明了、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的目的,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感叹号或者表情符号都没有。每一个字都透着职业性的疏离和客气。这与他今晚刚刚经历的惊涛骇浪、与苏晴那夹杂着爱恨的歇斯底里、与他此刻内心的混乱与痛楚,形成了无比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这冰冷的、纯粹到只剩下事务性联系的文字,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狠狠浇下,将他从那些不合时宜的、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与脆弱情绪中,猛地激醒!
他在干什么?他算什么?
一个需要她礼貌地称呼为“周先生”、仅仅存在于财务流程中的一个名字?一个需要她核对账户信息的、普通的、甚至可能已经被遗忘的合作方?
而他,却像个可悲的偷窥狂和流浪汉,在她公寓楼下的阴影里,贪婪地望着那点根本不属于他的、温暖的灯光,沉浸在早已过期作废的回忆里,自艾自怜!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无比清醒的认知,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和眩晕。
他没有回复这条短信,甚至没有滑动屏幕将其点开查看详情。仿佛那是一条带着倒刺的鞭子,多触碰一下,都会带来更深的羞辱和疼痛。他只是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机重新丢回副驾驶座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肮脏或者危险的东西。
然后,他几乎是粗暴地拧动钥匙,重新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而短暂的尖啸。黑色的轿车如同逃离什么瘟疫源头一般,猛地从阴影里窜出,迅速加速,毫不留恋地驶离了这条安静的街道,将那点曾经给予他片刻虚幻慰藉的鹅黄色灯光,远远地、决绝地抛在了身后深沉的黑夜里,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车窗外的风再次灌入,却不再能吹散他心头的冰冷与空洞。
他终究,连为她提供一个收款账户信息时,都不配拥有一个“未接来电”的资格和牵绊。这个认知,像最终的判决,冰冷地落了下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