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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肴居(1)
林准知道这位亲妈不怎么懂“智能手机”是个啥玩意儿,也不懂“校网”是干何用的,故而一横心一咬牙,也不拖泥带水,干脆把那串不忍卒读的数字言简意赅地报了出来:“高数六十八,有机和普化没及格,就这样,完——事。”
最后那“完事”俩字中间拖了半秒长腔,在刘蕾眼里,这就是对她母上权威赤裸裸的挑衅,于是怒道:“你伢翅膀硬了?高中不管你就算了,人家青春叛逆的时候你乖得像兔子,人家懂事了你蹬鼻子上脸?嗯?”
林准挨了一脑门唾沫星子,蔫了。
你就算借给他十副豹子胆,料他也不敢在刘蕾面前逞能,说什么“小爷爱画不画爱学不学”之类的鬼话。
刘蕾正在气头上,换做林准念高中那会儿,她非得把他这本书撕成碎片叫他重抄一本不可——可面前这家伙翅膀的确硬了,虽然毛还没长齐,至少扑棱两回的劲儿还是有的。
刘女士越想越气,抄起靠在床边的笤帚就要抽儿子的屁股,林准连忙躲避,她便红着眼睛,追得仓鼠球三室两厅轮流光临,一边追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个不孝子!你个不孝子!为了送你来杭州念书,咱家卖了几头猪几头牛,你来恁大地方当瘪三?嗯?你要脸不?”
林准把出租屋里里外外踩了不下三遍,正愁没处躲,一个电话突然浇灭了刘蕾的气焰。
“喂,刘蕾女士!”那人急切道,“林先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啥病?”刘蕾问。
林准也竖起了耳朵。
“大夫说,先前得过轻型急性胰腺炎,久病未治,症状是好了,但病根儿也埋下了,”那人尽量规避医学术语,照顾着刘蕾的文化水平,一字一顿地耐心解释,“这回是慢性病急性发作,最优方案仍然是保守治疗。”
甭说“保守治疗”具体是个什么办法,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林女士连“胰腺炎”都一知半解。
望着亲妈手足无措惊愕茫然的样子,林准心头一怵,骨子里方才那股年少的戾气,登时又如月落潮退,悄悄隐去了。
林准说想去见见林向兵,刘蕾答应下来,母子俩打出租去到医院,恰巧碰上病号餐厅供饭的高峰期,从大厅走廊里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老抽酱油味儿。
林准才念大一,没学临床课程,也没有雷冉星和程大佬的超前学习能力,故而对消化科诸多疾病的禁忌症也跟他妈一样,半点儿不晓得。
两人提一份油焖茄子送到林向兵的病房的时候,恰好碰上查房的住院大夫,一瞧那菜汁儿里都飘着油花,顿时把积攒了整天的查房气都泼在了母子俩身上:“消化功能障碍的病人莫得喝酒吃油!今儿碰到第十个了,之前有位老婆婆还提壶二锅头来,真个爱和害搞不拎清!”
林准撇撇嘴,猛一想到自己十年八年之后估计跟他一般无二,成天焦头烂额这房那房团团转,恨不得把眼睛五马分尸,一份拿来对付道理讲不懂的病号,另外四份看报告查体征,心里就像堵着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棉花糖。
还是黄连味儿的。
林准叩开病房门,眼前的一幕吓人一跳,差点儿让他把手里那份油焖茄子就地回锅爆炒。
程溥阳背对着他站在病房里,面前靠门最近的病床编号牌下方写着林向兵的名字。那傻大个像个风吹日晒磨得干硬的竹笋,脑袋上扣着黑色鸭舌帽,在那儿兀自跟林向兵聊着些什么。
“妈,咱能回避下么?”
林准刚说出“回避”一词,便已经被刘蕾拽着手腕拖进了病房:“老林呐!我的老林!亲爱的,你可听听你儿子的劝吧!”
病房里窸窸窣窣的嘈杂戛然而止。
程溥阳和半靠在枕头上的林向兵一齐回头,从高处矮处盯着林准,一句“准儿”一句“准星儿”相差一字,同时给他当胸一击。
亲爹和眼中钉站在一块儿,逼人的气势在面前绕成了巨大的磁场,林准恨不得扒个地缝儿钻进去。
“准儿,我瞅着你这同学挺好,人心地也善良,”林向兵挂着盐水管的手攥着程溥阳的手,声音沉浊沙哑,“咱这回正好租了他老姨的房,你俩不如拜个把子,以后去一家医院……”
拜个把子?
林准的脸再次黑成了一摊煤。
他瞧着林向兵不像沉疴病重的模样,于是干脆啥也不顾,上前一把拽住程溥阳的胳膊,二话不说拖着他跑出住院区,蹿下旋转楼梯,径直把他扯到病房后的小花园里。
小花园以“田”字布局,四格载满郁郁葱葱修剪整齐的月季,此时正姿貌双全、绯红娇艳。
林准刚想发作,却被程溥阳抢了先。
“准星儿,你见过程笑笑?”
林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差点儿就要把程笑笑私底下骂他书呆子的原话添油加醋给他重复一遍。
“我不仅见过你表妹,还见过你表弟和你老姨姨夫,”林准说,“你说说这是巧合么?这么小概率的随机事件都能给我撞上,我回头买彩票估计也能一夜暴富当百万富豪!”
“想多了,我可没那个念头,”程溥阳一摊手,眼神无辜道,“我才打听到新租户是你家人,刚才跟我老姨说,给你家减免房租,大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还啰嗦钱做什么?”
林准一怔。
“我老姨吴文娟一直住在杭州,几年前才搬去望月出租房子赚外快的,”程溥阳解释道,“笑笑念中学,学习紧张,要不是我考到杭州来,估摸着十年之内还见不着她们一家。”
林准立刻条件反射性地想起了《决胜中考100天》。
这番话能帮林家减轻上万块的负担,程溥阳满以为林准就算到不了感激涕零的程度,至少也能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喊声“哥”,虽然算年龄他比这仓鼠球还小五个月,但兄弟这称呼跟实际年纪无关——甭说喊“哥”,林准能不带怨气心平气和地念一遍他的名字,他现在就能从花园田字中心跳一段印度舞。
结果林准抬了抬眉毛,目光锐利如刀,给他捅了个透心凉:“少来,小爷家里自给自足,不需要你无聊透顶的施舍。”
印度舞没跳成。
程溥阳眼里的光倏忽黯淡了几分。
“钱我可以给你,”林准摆出一副不刚到底不罢休的架势,“烦请你管教好表弟表妹,少在我娘面前吹你学习有多牛逼。”
程溥阳绕过主题,茫然道:“我没有表弟。”
“啥?”
林准皱起了眉头:“我见你老姨身边有个穿白衣服的小男娃,你姨夫喊他也蛮亲昵,我思忖着程笑笑也真幸福,我小时候要能有个弟弟供我欺负,我才懒得杂进书堆里荒废青春。”
程溥阳先是一愣,嘴角稍抽了抽,而后下意识地将鸭舌帽帽檐往下扯了半寸,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视线——扯帽檐的时候,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筋络暴凸。
停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兀自喃喃:“没想到,老姨还真把他当自家人了。”
林准头一回捕捉到他慌神的刹那,心里打下问号的同时,竟也升腾起某种莫名的快感,于是也不吭声,只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位置,偷偷瞧着他无声发笑。
“男孩叫小天,大名我不晓得,是才从福利院里接来的孤儿,”程溥阳说,“前些时候我和我实验室搭档孙鑫一块儿去堕落街买夜宵,半路上还碰见笑笑他俩,她便告诉我了。”
“孤儿?”林准咋舌。
程溥阳点点头:“孙鑫听说之后,回头劝我跟老姨说,这小孩儿瞅着就是个内向局促的家伙,而且哭笑无常性格奇怪,不像是个好照顾的家伙——我当时没在乎,以为他《周易》看多了,能看脸相算命,就没搭理他。”
“这么说来,你也不愿意收养这个孩子?”
程溥阳挠挠后颈,神色有些难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并非不愿意,只是觉得我和笑笑都不适合跟太过内向的人接触——准星儿你懂的,我这人好吃好玩学习也凑合,唯独碰不得的就是一言不合喜怒无常的潘多拉魔盒。”
“反正我不喜欢他。”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
就事论事,林准总算跟他站在了同一边。
男孩子之间交往大概也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潜规则,外向的和外向的搭伴儿,内向的自成一群,不然把俩性格完全相斥的男孩放一块儿,一个嫌另一个大大咧咧没头没脑,那个又嫌他踹一脚都不敢吱声太无趣。
林准和程大佬总算找到了共同语言,那天见过林向兵后,他头一回出乎意料地跟他约了晚餐。
学校面积大,主餐厅有三层六间,他俩选了靠近校内人工湖“启真”的一处临窗座位,筷子没动几下,话倒像连珠炮似的一串接着一串。
“准星儿,你有没有想过进实验室深造?”
程溥阳夹起一筷子糯米鸡,手指稳停在半空中,吞了口口水,忽然玩味道:“欧阳教授的实验室年度经费500万,目前的攻坚主题是肿瘤分子生物学病因机制,也是当前学术界的热门话题。”
林准没理他,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启真湖静静卧在学校中央,明净剔透宛若秋潭沉璧;周遭西面邻着西区教学楼外草坪,清冷的路灯勾勒出绕湖小道的湿影,在幽幽雾气里藕断丝连;东面是东区教学楼整齐划一的西墙,新月形栽种的莲花在浅水区里涂黑一片。
“准星儿?”程溥阳丢下糯米鸡,伸筷子在林准眼前一晃,“想啥呢?再不吃就凉透了。”
林准这才回过神来,捧起汤碗啜了一口,而后徐徐道:“程溥阳你还是少费功夫,小爷我就一庸医,连高数有机都不想学,还进什么实验室搞什么肿瘤,欧阳教授怕不得把我一脚踹南太平洋去。”
“孙鑫说,还差一个名额,”程溥阳不依不饶,“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们现在搞的这套实验是本科组和研究生组的合作项目,如果取得进展有机会发表文章。”
旋即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作者,含金量没说的。”
林准装模作样地点头:“喔,SCI。”
“如果你在本科阶段能发篇SCI,学硕阶段自然有优秀导师青睐——这可不是赚到毕业证就算完的事儿,”程溥阳咬字清晰、认真严肃,继续进行着他的填鸭式洗脑,“别忘了,我们跟五年制不一样,临八将来走的是学硕,跟专硕相比,实验室经验重要得多。”
“退一步讲,就算拿不到第一作者发文章的机会,好歹也能混个二课三课,”程溥阳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这通经验给对面人灌输到底,“劝你好好考虑考虑,现在本科组还处在练习实验基本技能的阶段,等实验正式开始,再想加入就困难了。”
林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
“程大佬,究竟是您的脑袋不记事儿,还是您的尊眼里只有成绩跟实验室?”林准差点儿要拎着他的耳朵诘问,“再告诉你最后一遍,我林准跟你们同班不同道,成绩算个屁,文章算个屁,实验室跟我有啥关系?”
“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不成我长这么大,连自由选择爱干的事的权利都没有么?”
程溥阳垂下眼帘,思索了一阵儿,低声劝道:“准星儿,不是我放狠话,既然你进了临床专业,今后的路可能还真由不得你选。”
这条路摸黑走到头,没有反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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