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栖鸟

作者:一个鳄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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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与生


      没有凯旋的喧嚣,只有哀乐、白幡和漫天飘洒的纸钱。
      燕北王的棺椁在三日后运送回京,仪仗队伍从城门排到王府。
      乌色棺椁覆盖着明黄龙旗,从路中央缓缓行过。燕北王李危,那个曾守护北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最终竟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归来”。
      灵柩被迎入王府,安置在早已布置好的灵堂正中央。棺盖尚未合拢,等待着至亲最后的瞻仰。
      府内上下,悲声一片。
      温愫在菱角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那具漆黑的棺木。他走得很慢,麻布孝服下的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越靠近,那股混合着漆木、香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被极力掩盖的焦糊气味便越发清晰,像无数根细针,一根根深深埋入五感。
      他终于走到了棺椁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木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垂眸,向内望去——
      里面躺着一具穿着亲王规制玄色绣金蟠龙丧服的躯体。那身量,那肩宽的轮廓,温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确确实实是李危的身形。然而,往上看去,却是一片触目惊心。
      面部被特制的香料和蜡仔细地填充、修补过,勉强维持着人头的形状,但那种修补的痕迹无法完全掩盖,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和颜色不均,五官的细节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模糊一片的焦黑与扭曲的隆起,完全辨不出原本的眉眼、鼻梁,或总是紧抿,却偶尔勾起弧度的唇。
      这就是他的王爷……
      在雪夜用大氅裹住他,在船上别扭地喝下他调的汤药,手把手教他拉弓的李危……最终竟落得如此面目全非的下场。
      周围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劝慰声,让他“节哀”,让他“保重身子”。可温愫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强撑的镇定。
      他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颤抖地探向棺内,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绝望,触碰向那张再也无法辨认的脸庞。
      触手是一片冰冷、僵硬、凹凸不平的触感。没有一丝熟悉的温度,没有一丝生命的弹性。
      “王……爷……”他哽咽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终于,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从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滚落,又滴滴答答地落在棺木边缘和他自己的手背上。
      他想起李危临行前,还固执地不肯收下那个香囊,说着要等他回来亲手系上。
      可现在……他等不到了。
      永远等不到了。
      温愫用袖子狠狠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颤抖着从自己怀中,取出了那个最终也没能送出去的合欢花香囊。香囊针脚细密,是他夜晚失眠,借着油灯,一针针照着绣娘的指导修改的。
      他俯下身,极其小心地,将香囊上系着的丝带,轻轻地、郑重地,别在了李危丧服腰间玉带的右侧。
      “王爷……”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血泪的承诺与无尽的眷恋,“您慢些走……等等愫儿……若有来世……”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
      白幡挂起,香烛长明。
      温愫一身缟素,跪在空棺前的蒲团上,身形单薄得像团随时会融化的雪。连日来的悲痛与不眠,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因泪水冲刷而异常清明。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大多神色匆匆,说几句节哀的套话便离去。
      直到南中王李崇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口。
      李崇与李危素来不算和睦,此刻前来,脸上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那虚假的悲戚几乎挂不住。他装模作样地上了香,目光便如同黏腻的毒蛇,肆无忌惮地缠绕在温愫身上。
      待其他宾客稍散,李崇踱步到温愫身边,假意叹息道:“唉,英年早逝,实在令人痛心。只是苦了温侧妃,年纪轻轻便要守在这冷清府邸,前途茫茫啊。”
      温愫垂眸,声音清冷无波:“劳南中王挂心,为王爷守灵,是妾身本分。”
      李崇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更是痒痒,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温侧妃何必自苦?李危已去,你这侧妃之名,也不过是虚衔。不若跟了本王,以你的品貌,本王许你正妃之位!南中物阜民丰,远比这燕北王府风光,日后荣华富贵,岂不比在这里守着一个死人强过百倍?”
      温愫猛地抬起头,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愤怒而泛起一丝薄红。之前那副哀戚柔弱的模样荡然无存,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取而代之。
      “南中王请慎言!”温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力道,“王爷尸骨未寒,灵枢尚在堂前,您身为皇室宗亲,陛下手足,竟在此时此地,对亡弟之眷属口出如此悖逆人伦、罔顾纲常之言?!”
      他句句扣住“人伦纲常”这顶大帽子,砸得李崇脸色一变。
      温愫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语速加快,言辞愈发犀利:“《周礼》言,‘叔嫂不通问’,此乃防微杜渐,以正人伦!妾身虽微贱,亦知从一而终之理!王爷为国捐躯,英灵在上,您此举,将王爷置于何地?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又将陛下圣明置于何地?!”
      他每问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虽身形不及李崇高大,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让李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更何况,”温愫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灵位上李危的名字,“妾身是燕北王明媒正娶、上了玉牒的侧妃!南中王此言此行,是想强占弟媳,视宗法礼教如无物吗?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议论皇室?御史台的奏章,怕是明日就要堆满陛下的龙案!”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火,又准又狠,彻底将李崇那点龌龊心思剥开。李崇被他堵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竟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男妃,竟如此牙尖嘴利,句句占着礼法大义。
      “你……你……”李崇指着温愫,气得手指发抖。
      温愫却不再看他,转身对旁边侍立的管家沉声道:“管家,南中王哀思过度,心神恍惚,说了些不当之言。灵堂重地,不宜喧哗,还不快‘恭送’南中王出府!”
      他特意加重了“恭送”二字,语气不容置疑。
      管家立刻会意,带着几名身材魁梧的王府护卫上前,虽态度恭敬,却形成了一道不容抗拒的人墙:“王爷,请——”
      李崇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温愫一眼,那眼神阴毒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他咬牙低声道:“好!好一张利嘴!温愫,你给本王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罢,他猛地一甩袖,带着满腔的羞愤与杀意,灰溜溜地离开了灵堂。
      温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绷的脊梁才微微松懈下来,袖中的手指却仍在轻轻颤抖。他知道,今日彻底得罪了这位睚眦必报的南中王,日后恐怕麻烦不断。
      但,那又如何?
      他重新跪坐在蒲团上,望着李危的灵位,眼神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哀恸。
      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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