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尽生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另一股力量——来自许尽欢。
　　冰冷、浩瀚、深不可测。
　　那是独属于他的神镜花本源之力，通过这枚刚刚成型的结缘印，与她自身的灵根建立起一道微妙的桥梁。
　　她能“感觉”到他，就像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不，比那更清晰。
　　是灵根的共鸣，是命运的交织，是一种……同源而生的牵引。
　　就在印成的那一刹那——
　　许尽欢忽然闷哼一声，整个人晃了晃，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
　　他点在她眉心的指尖微微发抖，那枚刚刚凝聚的结缘印也光芒一暗。
　　“师兄！”
　　宋砚礼脸色一变。
　　许尽欢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的红芒已然消散。
　　覆眼的白绫下，无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额间那点殷红的结缘印，似乎也黯淡了一分。
　　“无妨。”
　　他声音依旧平静，只是更哑了些，“旧疾而已。”
　　林尽染睁开眼。
　　她下意识抬手摸向眉心。
　　那里，一点灼热的印记正在缓缓隐入皮肤之下，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极淡的、暗红色的花钿，形似并蒂双生——与许尽欢额间的印记，一模一样。
　　她看向许尽欢，他已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回玉阶上的座位，脚步比来时更慢，背影清瘦得仿佛随时会碎在星光里。
　　“礼成——”
　　宋砚礼高声宣布，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自此，林尽染入云隐峰掌门首徒许尽欢门下，为亲传弟子。赐道号——”
　　他顿了顿，看向许征掌门。
　　许征缓缓开口，声音响彻大殿：
　　“赐道号——‘青蘅’。”
　　青蘅。
　　林尽染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
　　青山之青，蘅芜之蘅。
　　是草木，也是生机。
　　“拜师终礼——三叩谢恩。”
　　林尽染再次伏身，朝着许尽欢的方向，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每一次叩首，眉心那枚新生的结缘印便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
　　三叩毕，她抬起头。
　　许尽欢已坐回座上，单手支额，似乎有些疲惫。
　　白绫覆眼，看不清神情，只有额间那点殷红，在星光下幽幽地亮着。
　　宋砚礼合上玉册，高声道：
　　“礼毕——众宾贺！”
　　殿内沉寂了一瞬，随即响起恭贺之声。
　　合欢宗、药王谷、浮道寺三派掌门率先开口，言辞得体，却各含深意。
　　其他宾客也纷纷附和，一时间殿内人声浮动。
　　林尽染跪在中央，只觉得那些声音遥远得很。
　　她看着玉阶上那道白色身影，又摸了摸眉心微热的印记。
　　青蘅。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百回堂的小医女林尽染。
　　她是云隐峰许尽欢座下，亲传弟子，青蘅。
　　大典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当林尽染终于走出承天殿时，日头已近中天。
　　台阶下的观礼人群大多散去，只剩下云隐峰本门弟子还在值守。
　　何云生第一个冲上来，眼睛亮得像星星：
　　“小师妹！不对不对，现在该叫青蘅师妹了！你刚才太厉害了！那个结缘印点下去的时候，整个大殿的星光都晃了一下！你没看见凌千羽那张脸，啧啧，跟吞了苍蝇似的……”
　　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林尽??????只是安静地听着。
　　沈清安走过来，温声道：
　　“小染，随我来。大师兄在镜花水月阁等你。”
　　林尽染心脏猛地一跳。
　　终于……要来了吗？
　　她朝何云生点点头，跟着沈清安离开承天殿，往后山方向走去。
　　路上，沈清安忽然低声开口：
　　“小染，师兄他……身体一直不好。今日点结缘印，耗费了他不少本源。等会儿见到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多体谅。”
　　林尽染想起许尽欢点印后那声闷哼，和瞬间惨白的唇色。
　　“师姐，那个结缘印……”
　　“是羁绊，也是庇护。”
　　沈清安轻叹，“有此印在，只要师兄活着，便无人能真正伤你神魂。反之亦然。”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所以……你要好好的。”
　　林尽染抿紧嘴唇。
　　镜花水月阁依旧静谧。
　　推开门，倒悬的天地映入眼帘。
　　水面如镜，花海悬空，灵气氤氲成雾。
　　许尽欢坐在水中央。
　　他没有坐在玉台上，而是直接盘膝坐在水面之上，白衣铺散，像一朵盛开的莲。
　　覆眼的白绫在氤氲的灵气中微微飘动，额间殷红的结缘印，比在承天殿时看起来更清晰了些。
　　听见脚步声，他微微侧首。
　　“来了。”
　　声音比大典上更哑，带着明显的疲惫。
　　林尽染走到水边，恭敬行礼：
　　“弟子青蘅，拜见师父。”
　　许尽欢静默了片刻。
　　“不必多礼。”
　　他缓缓道，“坐下。”
　　林尽染依言，在他对面三尺处盘膝坐下。
　　水面冰凉，却奇异地托住了她的身体。
　　“你的伤，如何了？”
　　许尽欢问。
　　“已无大碍。”
　　“神镜花灵根，与夙灼火灵，可还冲突？”
　　“……偶尔。”
　　林尽染如实回答，“火灵躁动时，灵根会自发压制，但过程有些痛苦。”
　　许尽欢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枚玉简自他袖中飞出，悬停在林尽染面前。
　　“此乃《神镜本源经》上卷，与你灵根同源。
　　勤加修习，可助你稳固根基，调和体内异力。”
　　许尽欢顿了顿，“至于复活虞明月之法……”
　　林尽染屏住呼吸。
　　许尽欢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需要三样东西。”
　　“其一，她的肉身完好，残魂不散——你已做到。”
　　“其二，一味主药——‘九转回魂草’，生于幽冥与人界的交界，三百年一现世。下一次现世，在明年惊蛰。”
　　“其三……”
　　他抬起手，覆眼的白绫似乎转向林尽染的方向。
　　“需要你修至金丹期，以神镜花‘映照轮回’之能，入冥河，寻她散去的魂魄碎片。”
　　林尽染的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九转回魂草，幽冥交界，三百年一现世。
　　金丹期，映照轮回，入冥河。
　　每一样，都难如登天。
　　“怕了？”
　　许尽欢问。
　　林尽染抬起头，看着白绫之下那模糊的轮廓，摇头：
　　“不怕。”
　　许尽欢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太淡，淡得像是错觉。
　　“那就开始吧。”
　　他说，“今日，我先教你《神镜本源经》第一篇——‘镜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缓缓响起，如玉石相击，又如清泉流淌。
　　林尽染收敛心神，凝神倾听。
　　“镜心者，以心为镜，映照万物，澄澈本真……”
　　随着他的讲述，林尽染渐渐沉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眉心那枚结缘印微微发热，与她体内的神镜花灵根共鸣。
　　她能感觉到，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正通过那枚印记，缓缓渡入她的经脉，引导着她体内躁动的灵力，沿着某种古老的轨迹运转。
　　水面上，两人的倒影静静相对。
　　她眉心，暗红的结缘印幽幽发亮。
　　他额间，殷红的结缘印灼灼呼应。
　　不知过了多久，许尽欢的声音忽然停了。
　　林尽染从入定中惊醒，抬眼看去——
　　许尽欢单手撑在水面上，另一只手捂住唇，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他整个人微微颤抖，白绫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但紧抿的唇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都昭示着极致的痛苦。
　　“血……止血…止血……”
　　林尽染慌忙起身。
　　“别过来。”
　　许尽欢哑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喘息，“是反噬……与你无关。”
　　他指间的血滴落在水面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林尽染僵在原地。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许尽欢体内那股浩瀚的力量正在疯狂暴走，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猛兽，撕扯着他的经脉与神魂。
　　而与此同时，她自己的神镜花灵根也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要脱离掌控，冲向他。
　　“你的灵根……在回应我。”
　　许尽欢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双生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早该想到……”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水面上的暗红迅速蔓延。
　　“师父！”
　　林尽染再也顾不得，冲上前去，伸手想要扶他。
　　指尖触到他衣袖的刹那——
　　“轰！”
　　一股狂暴的力量，通过结缘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她的体内！
　　林尽染眼前一黑，整个人被那股力量掀飞出去，重重撞在阁楼的墙壁上。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她感觉到自己刚刚稳定的经脉再次崩裂，丹田内的灵根疯狂旋转，七彩霞光与火灵失去控制，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而更让她恐惧的是——
　　她“看见”了许尽欢体内的景象。
　　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星空中央，一朵巨大的、残缺的神镜花扎根在虚空之中。
　　花朵的一半璀璨如朝阳，另一半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漆黑的魔气如同活物般蠕动、侵蚀。
　　而在那朵花的上方，悬着一柄剑。
　　一柄纯粹由光芒凝聚的剑，剑尖直指花朵的核心，仿佛下一秒就要斩落。
　　那是……封印？
　　林尽染猛地睁开眼，看向水面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许尽欢已经停止了咳血，但他周身的灵气彻底紊乱，白衣上溅满了暗红的血迹，额间的结缘印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他缓缓抬起头。
　　白绫之下，似乎有一道视线，穿透了所有屏障，直直落在她身上。
　　“你看见了。”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这就是代价。”
　　“柳前辈当年逆天改命不止救了一只妖，还以自身为祭，封印魔尊尤司三成魔源——其中一成，便封在了我这里。”
　　他抬手，指向自己额间的殷红印记。
　　“结缘印，也是封印。”
　　“而我今日点给你的那一枚……”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是与我这枚同源的子印。从今往后，我的反噬，会有一部分……转移给你。”
　　林尽染僵在原地。
　　她终于明白，点印时那声闷哼，那瞬间惨白的脸色，不是简单的消耗。
　　是他在将一部分诅咒，分给了她。
　　“为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尽欢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尽染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因为，”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有你能承受。”
　　“神镜花双生，本就是一体。你觉醒时震伤了我的灵根本源，却也补全了我缺失的那一半生机。我的反噬会伤你，但你的生机……也能救我。”
　　他缓缓站起身，白衣上的血迹在水光映照下触目惊心。
　　“青蘅。”
　　他第一次叫她的道号。
　　“从今日起，你的命，与我的命，真正绑在一起了。”
　　“我生，你生。我死……”
　　他顿了顿，“你亦难活。”
　　水面上，两人的倒影在波纹中破碎又重组。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
　　镜花水月阁内，只剩下水声滴答，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林尽染摸着眉心那枚灼热的印记，终于明白——
　　这枚结缘印，从来不是庇护。
　　是枷锁。
　　是共生。
　　是许尽欢在深渊边缘，向她伸出的、带着血的手。
　　而她，已经握住了。
　　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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