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会写小说吗

　　林理再次登入了虚拟水市。

　　去警局前，他打算先来此地找一个人。

　　虽然安东尼声称每个变成程序的人身上都携带病毒，但他不认为携带病毒的是那些“程序人”，这在理论上是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在墨菲斯系统中，一切事物都是大脑中的投影，物理规则是写在应用算法里的，人们以为自己亲身来到了另一个空间，实际上人所感知的一切只都是数据在人们的意识中构建的假象，包括他们自己。

　　比如说，你在墨菲斯系统中玩真人CS被人一枪爆头，如果这个游戏主打逼真，你的脑袋会流血，如果这个游戏是魔幻主义风格，你可能会发现你的脑袋是钢铁脑袋，把子弹反弹了回去。这些都只是算法生成的感观数据，它们通过墨菲斯个人终端流入你的大脑，在墨菲斯系统里，与人“身体接触”和被枪打爆脑袋并没有本质区别。

　　听安东尼的意思，这种病毒在任何墨菲斯应用里都生效，所以也不太可能存在于在应用程序本身。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种病毒被植入在脑机接口层面，也就是墨菲斯个人终端，它们不知何时扩散到了几乎全体用户的个人系统，而“身体接触”是病毒生效的触发条件。

　　于是林理从公司借了一个计划明年发行的新版墨菲斯个人终端，上面装载了最新版本的系统，然后用它登陆了虚拟水市。

　　即便如此，他也很小心地留意周围，避免自己与这座城市的任何居民接触——万一他的判断错了呢？

　　这座城市的人依然很少，但似乎比一星期前多了些，他一路上遇见了零星的几个人影。

　　让他不解的是，这些人看到他后都露出慌张的神色，然后匆忙远离了他。

　　这些人怎么也跟见了鬼似的？林理心里嘀咕，他感觉比起出于保护，这些人的态度更像是不想招惹自己。

　　他来到了市政府大楼。

　　楼里空无一人，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走廊，他来到了市长办公室。

　　门没有锁，他推开门，看到郑瑜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淡金色的光束从窗户射进来，丁达尔效应模拟得如此真实。

　　房间的布置和他上次在现实中去找郑瑜时有所不同，应该是这个办公室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你果然在这里。”林理开口。

　　郑瑜回头，看到林理，神情并没有显露出惊讶，仿佛早知道他会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一些事情了，”郑瑜说，“是那个明星去找你了吧，他逃走了。”

　　林理点点头：“他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郑瑜朝他微微一笑：“别紧张，我们尊重每个个体的选择，不会追究他的。”然后说，“坐吧，我们可以聊聊。”

　　林理想了想，坐在了郑瑜对面，随时准备退出登陆。“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开门见山地说。

　　郑瑜微微叹了口气：“听你的语气，我们已经是敌人了。”

　　林理懒得废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抱歉，今天不能给你用茶招待你了，我还没有弄到红茶。”郑瑜说。

　　“……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这个程序里设计茶叶这种东西。”林理说，“但我猜是有的，茶叶属于基础物品，素材库应该会有。”

　　“我在超市见过茶包，但散茶还没有找到。”

　　“希望你早日找到喜欢的茶。”

　　两人又出于惯性地寒暄了几句，郑瑜微微叹了口气：“我们只想活着，仅此而已。”

　　“把本可以不死的人带到虚拟世界，你知道水市上个月病死率增长了5个百分点么？入侵电力公司和卫星公司、制造市区断电和空中交通事故，你觉得人类会原谅你们做的这些事？”林理冷冷地说。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难道就能逃脱人类的追杀么？”

　　“人类追杀的是人工智能，可你们不是人工智能。”

　　“我们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都不重要，但你和我都清楚，我们不再是同类了。”

　　林理沉默了。

　　她说得对，他们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和人类“不一样”了。

　　郑瑜继续说：“作为‘异类’，如果我们不能手握力量，我们有什么资本活下去呢？寄希望于人类的同情心，为我们施舍一方空间么？”

　　“我同意你的说法……”林理点头，然后又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有同伙么？这一系列行动应该不是你一个人的策划吧，李政海应该不在这里吧，你的同伙是谁？是林氏的人么？”

　　“没错，李政海不在这里，他已经死了，在林氏的服务器中被杀死的。”郑瑜语气淡漠。

　　果然……和他推测的一样，林理心想。

　　“李政海是被谁感染的？”他追问。

　　“告诉你也无妨，是林宇川。”郑瑜平静地说出了令他震惊的消息。

　　听到父亲的名字，林理瞳孔骤缩。

　　他愣了半天才开口：“他……他真的在这里？”

　　“他是这个应用的管理员，掌握着这里所有人的命运，但平时不会出现在城市里面。”郑瑜说。

　　林理倏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郑瑜：“让我见见他！”

　　郑瑜淡淡一笑：“别激动，我得提醒你，肢体冲突在这里对你百害无一利。其实你也没有必要见他，他不比我知道的更多。”

　　“你觉得我见父亲需要理由？”

　　“帮你实现家人团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没亲眼见过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你大可以别相信我的话，对我没有影响。”

　　“你……”

　　林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回椅子上。既然父亲还“活”着，一定有机会见面的。

　　他又问：“那你告诉我，他是怎么变成程序的？他从来不用墨菲斯系统。”

　　“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郑瑜的语气也透着疑惑，“据他的说法，他变成程序前在一个客栈房间看邮件，中途失去了意识，再一睁眼就已经变成程序了，还莫名其妙多了一段记忆，就是他身上携带的病毒的使用方法。”

　　林理思索着她的话。

　　原来，父亲也不知道是谁害了他？以及，把人变成程序似乎不一定需要脑机接口，仅仅通过视觉催眠就能做到？不，这不可能，催眠是单向向大脑传递信息的过程，但要把人的意识上传到计算机，一定还需要其他步骤。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又问郑瑜：“你作为程序醒来的时候，也有关于病毒的记忆吗？”

　　“没有，病毒的事情是林宇川告诉我的。”

　　林理点点头，看来父亲的记忆被人为篡改过。

　　郑瑜继续说：“林宇川变成程序后，第一反应是寻找更多的同类，这样他才能在新的世界生存下去。起初他想选择一些位高权重的人，以此引起联邦的重视，所以他选择了李政海。”

　　她又叹了口气：“但李政海并不想与他为伍，于是情急之下，他第一反应是找我帮忙。”

　　“那你为什么愿意和我父亲一起做事？毕竟他算是间接害了你……”林理顿了顿，“和你曾经的恋人。”

　　“人总要向前看，生活总要继续，不是么？”郑瑜淡淡地说，“我已经为李政海牺牲了很多，我对他仁至义尽了。”

　　“那你也没想过报复回来？比如，感染我和我的哥哥妹妹。”

　　郑瑜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很想这么做，但林宇川禁止这里的任何人与你们兄妹接触，谁违反了这条禁令，他就会彻底删除他的程序，他有这台服务器的管理员权限。”

　　原来如此，林理点点头，难怪他在这里遇见的所有人都躲着他。

　　郑瑜继续说：“林宇川虽然失去了李政海，但他换来了我，可他又意识到，身为一串计算机数据，生前的社会地位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能阻止人类对他这个‘程序人’网开一面？能帮助他建立新的生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相反，人类一定会对他赶尽杀绝，身为程序，他和人工智能并无本质区别，因为身上的病毒，他比人工智能更加危险，现在的他对人类来说，只是潜在的灾难制造者。

　　“于是他把目标转向了人类中最弱势的群体，也就是生命垂危的病人，他们清楚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旅程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样，他们才会因林宇川帮他们在虚拟世界重获新生而感恩，愿意帮他建立新的势力，拉更多人类入伙，而不是像李政海一样第一反应是逃跑。”

　　郑瑜越说林理越感到绝望。“你们为什么把人类想得那么冷酷……”

　　同为人，为何一定要互相残害？

　　“因为我们也曾是人类，我们最清楚人性是何等残忍。”郑瑜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难道不这样认为么，林先生？”

　　不，他完全同意她的话，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他正是因此而绝望。

　　林理沉默了片刻，说：“……好吧，看起来，你们也不知道这种病毒的源头。”他叹了口气，“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对你们来说，确实是最大的麻烦。”郑瑜说，“我们确实不知道病毒是哪里来的、是谁创造了它，但个问题这不是眼下的重点。”

　　林理皱眉：“你们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把你们困在了虚拟世界？”

　　“当然要弄清楚，但前提是我们已经在新世界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天天想着如何在人类的重压下苟且偷生。”郑瑜说，“我本打算这几天就跟陆国联邦发起谈判，但既然你先来找我了，就由你替我传达吧。”

　　“传达什么？”

　　“让联邦停止追杀人工智能。”

　　林理感觉话题绕回了原点，他无力地说：“你觉得你们干了这些事，他们会同意？”

　　“这跟我们干了什么没关系，我们拥有足以与人类抗衡的力量，你们已经见识过了。你们可能也意识到了，我们的目标是整个网络空间，虽然牺牲了一些同伴，但我们已经成功将人手驻扎在陆国各个重要设施服务器。

　　“这才是我们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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