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堕

　　第二天下午，天气有些压抑的，天空是灰蒙蒙的。
　　我是心神不宁的，满脑子都是母亲的样子。
　　为什么妈妈不说话，为什么她不回答，为什么她要那样看着我……她是对我失望了吗？一个横向合作者女儿，是啊，多么丢脸。我正在书房里给母亲写信，想着想着眼泪模糊了视线，泪水稀稀拉拉掉在信纸上，模糊了那个字母“M”。
　　我擦擦眼泪，强撑着精神继续写下去。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是邮差还是什么人来报信，却被刚回家的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拦住了，我听见他们用德语叽叽喳喳了两句，随后陷入了安静。
　　我推开椅子。
　　有种不好的预感席卷了我。
　　我先是迟疑了一步，随后快速迈步下楼，阿德勒刚好推门进来，看到了楼梯上的我。
　　他摘下帽子。
　　仰视着我。
　　“……薇。”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踌躇，他抓抓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打好发胶的头发揉乱，随后将军帽抛在桌子上。
　　“怎么了。”
　　我下意识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你母亲……”
　　他沉默了片刻。
　　“我妈妈怎么了。”
　　我脚步有些软趴趴的，就那样走下楼梯，走到阿德勒面前。阿德勒低头看着我，却没有再说的打算。
　　“你说啊！我妈妈怎么了！”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希望母亲是逃出去了，或者……或者没有大碍。我快哭出来了，谁来给我个痛快？谁能告诉我我母亲平平安安。
　　“莎乐美。”
　　他再次叫了我的全名，声音小得几乎要被房间里的寂静吞噬。
　　然后，他用残忍且不带任何修饰的平静语说出了那句将我世界彻底击碎的话。
　　“她死了。”
　　死了。
　　如同火焰烧断了我的神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客厅里所有的声音、光线，甚至空气都消失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开合的嘴唇，无法理解这两个音节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死了？
　　那个在囚室里沉默地看着我的母亲？那个给了我生命，教我识字，在我害怕时将我拥入怀中的母亲？那个我拼尽一切、甚至牺牲尊严也想换她一线生机的母亲？
　　……死了？
　　“不……”
　　微弱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
　　“你骗我……你又在骗我！是不是？！”
　　我猛地抓住他军装的前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力摇晃着他，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你把她怎么了？！你说啊！你把她还给我！！”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动怒，只是任由我发泄着这徒劳的疯狂。他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令人绝望。
　　直到我脱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他才再次开口。
　　“她在牢房里，用撕碎的床单自缢了。今天早上发现的。”
　　自缢。
　　母亲自己选择了结束。
　　昨天那死寂的沉默，那深不见底的凝视，那回避我触碰的手……原来不是失望，不是放弃，而是诀别。
　　她早已做好了决定。用她的死，来斩断阿德勒威胁我的枷锁，来换取我或许能更自由一点的选择，哪怕那自由依旧渺茫。
　　她什么都没说，却用最惨烈的方式，对我说了一切。
　　悲痛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我顺着扶手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来。这一次，我没有发出任何哭喊，只是像离水的鱼，无声地剧烈地抽泣着，眼泪汹涌而出，却流不出半点声音。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失声。
　　阿德勒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崩溃的我，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没有安慰，也没有离开。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只孤鸟凄厉地啼叫着飞过。
　　几天后，又一个式样相近却小了一圈的锡盒子，被送到了家门口。
　　这一次，没有覆盖法兰西三色旗，没有父亲的战友护送，只有一名盖世太保的底层办事员，面无表情地履行着移交“物品”的程序。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没有出现，或许他认为此刻的出现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刺激，或许他根本不在意这微不足道的后续。
　　是我独自打开了门，独自签收了那份冰冷的文件，独自从那个陌生男人手中，接过了承载着母亲最后存在的锡盒。
　　它比父亲的骨灰盒更轻。
　　轻得让我心慌。
　　我抱着它，一步一步走上楼，走向那间属于父亲的房间。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我周身弥漫的寒意。
　　我将母亲的骨灰盒，轻轻放在了父亲骨灰盒的旁边。
　　两个盒子，并排放在那张空置已久的扶手椅上。一个覆盖着荣耀的旗帜，一个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盒子。
　　他们终于以这种方式，“光荣”团聚了。
　　我站在椅子前，静静地看着。没有眼泪，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太多的表情。极致的悲痛仿佛已经烧干了我所有的水分和声音，只剩下被掏空后的死寂平静。
　　父亲。母亲。
　　一个死在保卫家园的前线，一个死在占领者阴冷的牢房。
　　而我，他们唯一的女儿，此刻站在这里，身上还残留着那个可能间接导致母亲死亡的男人——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气息。
　　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
　　这就是心死。
　　我看着那两个盒子，仿佛看到了我过去的一切——莎乐美·方丹的天真，解白薇的依恋，对父亲的思念，对母亲的牵挂，所有的爱、恐惧、挣扎、屈辱……都随着这两捧冰冷的灰烬，被一同封存了起来。
　　它们死了。
　　那么，活着的这个躯壳，是谁？
　　恶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冰冷地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
　　莎乐美·方丹，已经死了。
　　解白薇，也已经死了。
　　从今往后，活着的，将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软肋、没有恐惧的……幽灵。一个只为某个目的而存在的工具。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极轻地拂过母亲那个锡盒，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我没有去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也没有理会楼下可能存在的任何动静。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了那本几乎要被翻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阿德勒强加于我的“礼物”，也是我与抵抗组织约定的发出紧急联络信号的标志。
　　我将书特定的一页折角，以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放在了窗台一个显眼又不容易被外人察觉的位置。
　　厄里厄倪斯，复仇女神。
　　我在心中默念，不再是祈求，而是宣告。我不再需要怜悯，不再需要拯救。我需要的是她们铁石般的心肠，是她们追猎至地狱尽头的执着，是她们手中那燃烧着永恒业火的火炬。
　　赐我力量？不。
　　我就是力量。（I am the power.）
　　母亲的血，父亲的魂，还有我那被碾成灰烬的过去，就是我的力量源泉。
　　我坐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眼神里却写满了“复仇”。
　　我拿起梳子，将头发梳理顺，抹去最后一丝属于“莎乐美”的娇柔。
　　几天后，信号得到了回应。在圣日耳曼德佩教堂那间熟悉的忏悔室里，隔着一如既往的木格窗，接头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比以往更深的凝重。
　　“我们看到了你的信号。孩子，请节哀……”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痛惜。
　　“没有什么需要节哀的了，先生。”
　　我打断他。
　　“哀悼已经结束。莎乐美·方丹已经和她父母一起躺在那个房间里了。”
　　对面沉默了一瞬，似乎被我这语气所慑。
　　“那么，现在和我说话的是谁？”
　　他谨慎地问。
　　“一个武器。”
　　我清晰地回答。
　　“一个就在克里斯托弗·阿德勒身边的、无主的武器。告诉我，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窃取文件？监听谈话？还是找机会在他的食物里下毒？”
　　我的直接和冷酷显然超出了接头人的预料。他吸了口气。
　　“我们理解你的愤怒，但暗杀并非首选，风险太高，且容易引发大规模报复。我们需要的是情报，持续、有效、能真正打击他们神经中枢的情报。”
　　“可以。”
　　我毫不犹豫地应下。
　　“他的书房，我会想办法进去。他偶尔带回家的公文包，我会留意。他与同僚的谈话，我会记住。但我需要更具体的指引，哪些是关键？兵力部署？后勤路线？还是针对抵抗组织的清剿计划？”
　　“所有，一切。”
　　接头人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会通过老方式给你传递更具体的需求清单和微缩胶片。你要做的，是像幽灵一样潜伏，像影子一样观察，然后，像毒蛇一样，将情报传递出来。记住，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任何暴露的苗头，必须立刻停止。”
　　“安全？”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但忍住了。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不过，我会谨慎。为了最终能看到的结果。”
　　“愿主保佑你。”
　　接头人最后说道。
　　“神祇早已闭上了眼睛。”
　　我淡淡地回答。
　　“现在，我们靠自己。”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掌控了我的身体，甚至一度玩弄着我的恐惧。
　　但你不知道。
　　你留在身边的，不再是一个瑟瑟发抖的猎物。
　　而是厄里厄倪斯亲手打造的复仇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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