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勃勃的绿

　　悲伤弥漫在办公室的空气里。

　　静默许久，无计可施的何老师悻悻提出散会，老师们接二连三带上惋惜离开。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张老师和陈老师。

　　张老师眼眶泛红呆坐在自己办公桌前。

　　陈老师走到她身旁，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揉了揉。

　　“为什么会这样？”张老师看向陈老师呐呐道。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些事，我们确实没办法。”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张老师哽咽着，声音愈来愈小，头也渐渐低下。

　　陈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轻攥了两下她的肩，喟然叹息，抬腿离去。
　　但走出没几步，却蓦然停下，转过身，重新回到张老师跟前，从旁拉了把椅子与她面对坐下。

　　她拉起张老师失落的手捧握在掌心：“林老师的话你别太在意。她没有恶意，你别怪她。”

　　张老师讶异地看着陈老师那张挂满慈爱的脸。

　　陈老师的目光在张老师脸上来回游走：“真像。”

　　张老师眼里写着不解。

　　“你跟她年轻的时候很像，”陈老师解释说，“别看她现在这么不近人情，以前她可是我们学校最平易近人的老师。”

　　张老师脑海中浮现出林老师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实在不能将“平易近人”这四个字与林老师搭上关系。

　　“很难想象吧。”看出她的困惑，陈老师笑着说。

　　被看穿的张老师宛若一个娇羞的少女那般点了点头。

　　陈老师伸手帮她理了理粘在鬓边的头发，说：“刚当老师那会儿我跟她是在我们镇上的一所高中任教。那时她二十出头，雄心壮志，发誓一定要当个好老师，”
　　陈老师脸上若有所忆，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你肯定想不到她当时有多漂亮。
　　这么跟你说吧，她那会儿是我们十里八乡所有适婚男青年争相竞逐的目标。
　　但她谁也没瞧上。只想干好她的教育事业。
　　那时的她和现在的你一样，所以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她跟许多学生的关系也都很好。只是...”
　　陈老师顿了顿，眼底显出阵阵哀伤。
　　“我说了，她很漂亮。就是因为漂亮，她班上有个学生对她动了歪心思。
　　那男生对她一厢情愿，跟家里吵着说不读了，要出去闯荡，赚钱娶她。甚至动了把林老师绑了跟他一块出去的念头。
　　然后...那学生的家长就闹到学校里来了。
　　他的妈指着林老师的鼻子把她臭骂了一顿，说林老师勾引她儿子，害她儿子读不好书，考不上大学，还差点当众把林老师的衣服扒了。还有他的爸...”
　　陈老师深吸了口气，语调变得激越起来：
　　“那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我们哪想得到他竟然带了把枪来学校！！
　　他从怀里掏了把上了膛的匣子枪出来，抵在林老师脑袋上...”
　　陈老师又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将气吐出。
　　接着，她把自己的声调调回原本的音色，继续说道：
　　“后来事情闹大了，学校只能把林老师辞退。
　　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那孩子他考不上大学。他压根不是那块料。
　　而且，要不是林老师一直劝他，关心他，他早就不读了。
　　可是没办法。
　　后来林老师走了，跟我们所有人断了联系，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直到九六年我调到‘明德’来才知道，这十来年她一直没放弃自己的梦想。
　　只是...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不爱打扮了，连头发都剪了。
　　你不知道她有多宝贝她那头发。那是她照着林青霞的发型留的，平时洗头掉几根都心疼得要命。”

　　陈老师离开后，张老师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她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痴呆地盯着天花板。眨眼时，一滴泪从她眼角淌出，滑向鬓边，流入耳际。她嘴唇翕动，喃喃道：
　　“这一天，烂透了。”

　　考虑到呼吸类疾病不宜离黑板太近，张老师第二天早读课就将白星星调回原来的位置，与肖天做回同桌。
　　又因为昨天教师例会上临时通知各班要出一期关于国庆节的黑板报，换完座位，安排好学生们早读，张老师便把万宁叫上，去到办公室。

　　“时间上可能会比较仓促，”张老师将拘谨的万宁唤至跟前柔声道，“而且明天开始就是你们第一次月考，所以这个安排还是有些不太合理的，”她调侃般地说着，试图以此缓和万宁的不安。

　　万宁还是忐忑异常。
　　她讪讪地回了声“好”便低下头默不作声。

　　眼前惶恐的女孩使张老师心生愧疚。
　　选班干部时，其他职位都有人相争，唯独“宣传委员”这个听起来云里雾里，看起来又没什么“权力”可言的职位无人问津。
　　最后她在班里瞧了一圈，就将这个职位安到了眼皮子底下突然与她四目相对的万宁头上。
　　但这几星期以来，她发现万宁当时接受自己的安排并不是因为想，只是单纯的不懂拒绝。
　　而且，这个腼腆的姑娘好像并没有跟班里哪个同学玩得特别好，时常都是独自一个人。

　　“其实还是来得及的。板报评选在放假前一天的中午，从今天算起还有三天，”张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几本黑板报的素材画本递到万宁手中，“等下的课间□□可以不用去，就在教室里画板报。”
　　说着，她拉起万宁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不安的眼睛：
　　“一个人画可能会有些困难，你可以去找班长。她会帮你的。”

　　万宁并未依照张老师的建议寻求乐乐的帮助。
　　她利用课间时间翻阅那几本素材画本，从里头找寻与国庆节有关的素材。直至课间操过半时，她才往空荡荡的后黑板上落下第一笔。
　　可她涂涂改改，直到第三节课上课，也只在黑板上留下半个歪歪扭扭的边框。

　　课上的万宁心不在焉，痛苦在她脸上安营扎寨。
　　她把手中的圆珠笔笔帽摘开又合上，老师的话语传到她的耳朵里变成一道道嗡响。
　　直到下课铃像条藤鞭似的抽在她的身上，她才一哆嗦从漫游中醒来。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万宁猛地站起身，迈着胆怯的步伐朝乐乐的座位走去。
　　她还是晚了一步。
　　当她离乐乐座位仅一步之遥，肖天拿着数学书抢先站到乐乐身边。
　　看着正在交流的乐、肖，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便低下头，像个木桩似的杵在桌前。

　　发现了举止奇怪的万宁，乐乐对求知若渴的肖天说：
　　“这题跟昨天我给你讲的那题很像，你再试着自己做一下。”
　　说罢便看向万宁，笑眼柔声问道：
　　“有事找我吗？”

　　万宁抬头，怯怯地看了眼还未离去的肖天。

　　乐乐瞥了眼肖天，又把目光重新放到万宁脸上：“不用管他，你说你的。”

　　万宁将板报的事告知乐乐，并表示虽然还有三天时间，但她想在今天出完，这样才能好好准备月考。可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好像完不成。

　　乐乐转身望向后黑板。
　　万宁也尴尬地与她一块看向自己画的那半个歪七扭八的边框。

　　“张老师说可以找你帮忙...”当乐乐重新看向自己时万宁嗫嚅道，随后又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行！我跟你一起画！”乐乐笑着说。

　　听到乐乐如此干脆的回答，万宁倏地抬起头，眼底泛着一层晶莹的光。

　　“就我们两个吗？”乐乐不由地问。

　　万宁害羞地点点头，而肖天听见乐乐问这话便拿着书匆忙离去。

　　乐乐撇了眼肖天仓惶的背影，又重新将目光移向万宁，说：“没事，我叫几个人跟我们一块画，争取下午放学前画完。”说罢立即伸手去拍她前桌那个叫张慧玲的女生的肩膀。

　　先前她们的对话张慧玲已然尽收耳内，知道乐乐有何企图的她转过身来直接问道：
　　“什么时候要画？”

　　乐乐谄媚地笑着，说：“等下放学吃完饭。”

　　“有点困，我想午睡下。晚点吧？”

　　“那可能会有点来不及。”

　　见张慧玲有些犹豫，乐乐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晃着，向她撒起娇来。

　　“行行行，恶心死了你！”架不住乐乐的嗲言嗲语，张慧玲无奈地答应了。

　　“就知道你最好了！”乐乐说完嘟起嘴朝张慧玲的方向亲了几口空气。

　　“你少学某些人那没皮没脸的劲，”张慧玲嫌弃地白了乐乐一眼，“都不可爱了。”

　　听见这话的乐乐调皮地对张慧玲吐了下舌头，随后牵起万宁的手，说：“走，我们再去叫个人帮忙。”

　　乐乐带着万宁来到教室后方，对坐在位置上回谢琟消息的白星星唤道：

　　“星儿。”

　　“说。”白星星头都没抬。

　　“中午放学留下来帮忙出黑板报。”

　　“不要。”白星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万宁听见这回答失望地低下头。
　　而乐乐却神色自若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事先就料到会得到这样答复。
　　但她察觉到了万宁的变化，于是将牵着万宁的那只手轻轻地握紧了些，然后嘴角向上一弯，说：
　　“真的吗？”

　　乐乐声音不大，语气也十分平静，但白星星却感后背一凉，随即抬起头，惊惧地看向乐乐。

　　知晓始末后，白星星转头看向后黑板，指着那半个边框，问：
　　“那破玩意谁画的？”

　　只是话刚出口乐乐便抬手一巴掌呼在他的背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白星星“咝”了声，把手反伸到背上，轻抚着遭受重击的地方，正要抱怨，却瞧见万宁低头沉默，满脸通红。他当即止住话头。

　　白星星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我要回家吃饭。”他说。

　　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的乐乐未见恼火。
　　她面带笑意，眨巴着眼，故意将音调拉长说了个“哦”字，脸上浮现出与那张天真的脸庞完全不符的神情，盯着白星星的眼睛说道：
　　“那我就去告诉张老师你管她叫‘小张’还有那张证明的事。”

　　“威胁我？”白星星反问道。

　　“没有~”乐乐怪声怪调地，“我怎么会威胁你呢？”

　　“我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我了！”白星星看着乐乐，同时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熟稔地揿着，大义凛然地说，“我跟你讲，我这人软硬不吃！威胁我没用！”
　　说罢，他看向手机屏幕，将接通的电话放到耳边：
　　“喂，妈，我中午不回去吃了。”

　　“要画黑板报，今天要画完。”

　　“嗯，等下跟同学一块去吃，吃完就要开始画。”

　　“嗯，知道了。”

　　“好，拜拜。”

　　挂断电话，白星星龇牙媚笑，满脸真挚地看向乐乐：
　　“嘿嘿！乐姐，这事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这么乐于助人，怎么会不帮呢？”

　　瞧见变化如此之快的白星星，原本郁郁寡欢的万宁先是感到震惊，接着便捂着嘴轻笑起来。
　　而乐乐却神色淡然，对他的举动并未感到意外。

　　见事情有了着落，乐乐松开万宁的手，告诉她自己也要去打个电话和家里说一下，便走出教室，留下万宁独自站在原地。

　　“白...白星星。”万宁嗫嚅着，交叠置于腹前的双手不停地变换着前后位置。

　　白星星扭头看向万宁，她那羞赧的模样使他感到疑惑：“怎么了？”

　　“那...那个...手机能借我打个电话吗？我也要跟家里说一下。”万宁说完抿着唇，脸上挂着忐忑，生怕被拒绝。但下一秒白星星就将手机递到了她跟前。

　　放学后，乐乐带着万宁、张慧玲来到坐在自己桌子上，若有所思看着后黑板的白星星身旁。
　　不久，知道白星星不回家吃饭，他也不回去了的谢琟如期而至。

　　走进教室，嗷嗷待哺的谢琟瞧见一干人站的站，坐的坐，全然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便催促道：
　　“摆什么pose呢你们？还吃不吃饭了？”

　　“你跟阿狗他们先去吃吧，”白星星说，“我跟乐儿要开始画了，你吃完帮我俩打包下来。”

　　“行，”谢琟果断应道，然后看向乐乐，“你要吃什么？”

　　“都行。你看着点，我不挑食。不过别点太多，吃不完。”说着她伸手从口袋里拿了张五十元出来递给谢琟。

　　谢琟摆了下手：“等下再说。”

　　乐乐也未多言，笑了笑便将钱收回。

　　达成共识，谢琟与肖天走在前头，万宁等人紧跟在后，一票人浩浩荡荡走出教室。
　　白乐二人也雷厉风行，众人一走便开始干活。
　　俩人各拿着本素材书，分别站在黑板两头，踩在椅上，伴着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全神贯注地往那块空荡荡的墨绿色石膏板上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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