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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僧道论法缘,众生与我如何分
春天的清晨带着丝丝清凉的雾,灰青砖石略有潮湿,苔藓都绿得发乌,街道上唯有些早起做生意的人。
空见老和尚还没来得及说告辞的话。
“我们要去城外看山茶,你去不去?”女孩勉强露出笑,补充了一点理由,“正好,你们两位老人家可以坐而论道……我负责煮茶。”
黎璃立即接道:“空见师傅不如随我们二人一起上山走走,且停半日。”
空见知道,这就是缘法,倒也没有推却,跟着二人一路出城,走上了繁花盛开的山。
三人皆身体康健,自然步履矫健,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来到一处幽静处的亭子,祁阳叫了句“大路上有卖茶的,我渴啦。”自顾自跑开。
青年微微挑眉,遥望这山茶似锦流云,没什么忌讳地直接问空见:“师傅是如何与小友相遇的?”
老和尚若有所思,咪咪眼睛,“呵呵,说来这缘分可真是奇妙,老衲一日讲佛,却听见有人敲门,问了与我一起打坐的众僧,却无人听见。待到众僧散去,夜深人静,我便开了后门想要出去走走,却见一五六岁小童与一黑白大枭相伴,竟在我寺寺院后门的石阶上睡熟了。”
他微微笑,“那只大枭听见有人开门便醒了,把那孩子叫醒,我问她是哪家的孩子,她只道她四处游历,无家无乡,我们寺院是有留给香客的房间,便邀请她去了。”
“你们收养了她?”
“非也,祁施主并不同我们一起,她说她晚上要来寺院借住,在寺院,她的噩梦会少些。”
黎璃知晓小友时常做噩梦,偏偏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没有继续问,自己也交代,“我这边倒是简单,在一处无人的破庙里,她当时正好离开了你们寺庙,找不到住处,我当时也找不到住处。下着大雨,就遇见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缘。”
“她为何会离开你们寺庙?”青年淡声问。一个孩子找到了能住下的地方,还有人对她好,总不会随意赌气离开。
老和尚浅色的瞳孔里宁静而恬淡,娓娓道来这缘由:“去年江州有旱灾,寺院粮食不够。偏生鼠灾泛滥,小施主天性聪明,竟然设计把法华山的鼠类捕杀了个干净。”
“她为保粮仓抓杀了许多鼠类是因,我寺虽未因她抓那些老鼠归罪于她,只是到底还是杀生,算是造孽,老衲当时为此事向佛祖念了点经,这是果。她古道热肠,见不得老衲一把年纪还要为别人枯坐佛前,便跑了——想来她是觉得她牵连了老衲。只是她不知,我们和尚为谁念经都是众生。我既是众生,何谈因她受累。”
黎璃懂了,莞尔:“她嘴上埋怨你们唠叨,心头却觉得你们渡她,苦了你们。”
空见呵呵笑着:“祁施主命格虽邪,但心位主正,实乃天地幸事。”
这话本不是和尚会说的,男子问:“你身为和尚,通阴阳五行?”
“老衲其实不曾通,只是行云深山龙虎观的道长他常常来我寺,他讲道法,我讲佛理,我们相互印证,故而略知一二。这个评语是他见了祁施主后说的,老衲不懂,只时常想起。”
黎璃感慨,“凡人生之须臾,反而能修法道、参禅语,心清神明,偶然得见命道,实在难得。”
世人都道神仙好,却不知通透心境方为上乘之道。修仙修魔到最后,多只记得力量强弱、法术高明、仙草宝物,徒然生了许多祸事,成了灾妄。
“浮生万象即是智慧,下下人得上上智,也是这个理。”
黎璃手里挑着一朵花,却不摘下,若有所思地说:“无所住,生其心,我有所住,对这禅语始终是一知半解。”
“老衲倒是觉得等施主忘了何为住何为相时,便懂了。”
“是了,可否请空见师傅指点一二。”青年眼底闪过空洞的沧桑,淡声道。
“一是,施主也是年长之人,还望恕老衲之言,这璃字谐音离,施主此生恐怕曾常与人分离,难得留驻。”
黎璃的脸色发白,没什么表情。
“二是,祁施主天生心明透亮,但法相正邪相搏,一念登仙,一念成魔。老衲看不出她将走向何方,但施主你有光明之相,如今你二人因果缘起,望日后黎施主能照拂她一二。”
黎璃寻思这话句句与禅不相干,突然笑了,明悟道:“因果命数,难以预料,我若是心心念念不要她堕邪,又是着相了。这众生善恶混杂,渡众生也是渡一人,破我执也是破众生执。”
只可惜,说来何易,做来何难。
空见笑道:“施主刚才便是入我禅门了。”
到底活得久,仙人对这道自然也是有看法的,“你我想来是要助她,无为无不为,顺势利人罢了。”
空见颔首,又聊了几句,老远见女孩已经归来,拎着一个篮子在不远处等候,不再言语。黎璃抬手向小友招招手,祁阳便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亭子里。
女孩掀开篮子的布,拿出一盘泛着粉色的点心,又拿出两个竹筒,“茶水不好带,我最后放竹筒里了,刚刚往一个婶婶那里买到了花糕——米粉和干花花粉磨制在一块蒸出来的,素得很。”
空见微笑。三人吃了这点心,又喝了茶水,一路继续上山。
这山茶花开得妍丽大气,哪怕春末也并未走向萧条,可谓是“青枝巧衬万梢红,玉瓣轻捧细蕊淡”。
到底是春末,新鲜劲过去,一路上有行人也来看花,只不算多。黎璃信步观赏,空见则论道说法,祁阳跟在后边,看着花儿美丽,想摘花做个什么好玩的,看着前边老和尚的背影,忽然又不知道要不要摘。
最后,她赌气一样踹了踹空气,去捡了几朵本就落下的花,找了泥巴糊了个花鸟泥偶,花瓣做了翅膀,大功告成后又沿着路飞速追上两位老人。
黎璃当然是知道小友没有摘花的。他从发现她掉队以后就一直开着感知,只是女孩拿着泥偶跑过来追上的时候,并没有如他所想开开心心地炫耀或者邀功,只是把东西递给他保管,又跑去前边玩了。
这山到底不算大,没几个时辰一行人就下山了,黎璃和空见讲了许多地府和阎罗殿如何维系轮回的事,表面上只说是道听途说的传闻。
空见不拆穿所谓的“道听途说”,唯感慨自己对这天地间的因果又有了许多见解,对这生命结束前的意外缘法感到满足。
很多事情对于修士来说只是宗门必传的常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神话一般无法验证也无关紧要的东西,徒生困扰。故而仙门很少向凡人透露世间辽阔。
待到下山,空见要回江州了,走的水路。他温声和祁阳说:“小施主珍重。”
女孩别扭地沉默半天,乍然问道:“老和尚,你就不能和佛祖说说你晚几年成佛吗?”
空见哭笑不得,直叹:“阿弥陀佛!”
黎璃莞尔,祁阳撇嘴,目送老和尚上了船。小船一点点消失在江面,留下粼粼波光。
青色的船只往来不绝,波浪不大,轻轻濡湿岸边的黑土。她叹气,问:“大黎你是怎么看圆寂的呢?你和和尚说了许多地狱的事,却没说佛。”
男子发现她如此敏锐,无奈解释道:“这世间有天道,有仙人。至于神佛,大部分神明和佛祖都化归成了世间的一部分,现在还活着能和你说话的,一个也没有。”
“化归?”
“嗯,类似于化作一道风,一汪海,自此无形无体,融入天地法则。”
祁阳极度不开心,嫌弃地说:“所以圆寂和死没什么区别啊……那和尚还赶着圆寂。”
黎璃纠正她:“死亡之后还有命魂,会去往地府,或经历轮回,或接受阎罗审判。而化归则和阎王没有干系了,算是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无形无体?那还不如……”
“小友认为必须有个形体,才叫做存在?”
小孩认真点头,“倘若没有形体,那你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
青年莞尔,“也许我不需要知道我是个什么。”
祁阳睁大了眼睛,对上他清波潋滟的眼眸,似乎看见了镜子——而镜子里的人是祁阳,又不全是祁阳。
她呆住了。
黎璃不知道她为什么发呆,也不太关心,仅随意地阐释道:“化归是佛道的终结,生死是轮回的秩序,一切皆有定数,也叫命数。”
“……命数?”
“纵然是仙人,也不过是某种略微强大的存在,不能干扰天地命数,而当命数需要谁去化归的时候,他自然也就去了。所以从上古八仙至今,没有一位仙人万寿无疆。”
“那你们修仙是修什么?”
“真佛门在世间修的是缘,真道士应当只想修个逍遥自在。”
小孩却道:“如果会死掉,可不自在。”
黎璃很少反对她,却难得笑起来:“恰好相反,越珍视长生的人越不自在。最自在的反倒是寰宇中的尘埃和星光。”
祁阳自小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头一次觉得他的话如此莫名其妙,半分也理解不来,微微蹙眉。
青年倒也宁可她不理解,道:“我胡掐的罢了,小友不必在意。”
女孩见他不继续深言这个话题,这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天下无敌的无为仙人其实也逃不过死亡的那一天?”
男子怔愣片刻,蓦地朗声笑起来,“他虽然是仙人,但也是一个举世闻名的懒鬼,比起其他仙人,那可是完全没有什么优点,怎么可能逃得过命数?”
祁阳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理解为什么无为仙人在他心底风评这么差,却道:“有人逃开过命数吗?”
“凡人修炼能延年益寿,超脱凡理,所以说修炼是在夺天造化。实际上,古往今来,并无一仙一魔超脱生死簿,所谓夺天造化,也是有名无实。”
“嘁,总会有的,昨天没有,以后未必没有。”
黎璃不置可否。若从神明的角度来看,天上的太阳也不过是日鸟准时起落了万年,但对于农民来说,太阳就是一切的秩序,不可更改的法则。
也许,日鸟会在某一天突然罢工,甚至从西边飞上来?
青年的思绪在心底意味不明地飘着,撞上无法穿透的阴霾,烟消云散,面上却对小孩道:“我们去找陈王殿下道个别以后往哪里走?”
祁阳知道空见的船已经走远,特别远——正如出家时总是要抛弃所有家人那般。
苛刻且凉薄。
她思索了片刻,拿定主意道:“陈王他不是说要请我们吃宴吗?我想尝尝王爷府上的厨子有什么花样,然后咱们去问问陈王这轻州有什么好去处,耍两日,等耍够了,咱们就回江州吧。”
黎璃颔首。他随缘,这孩子说去哪里,他跟着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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