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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的他
这片林子按理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生机,四周枯木被吸食得只剩一副躯壳,藤蔓蜿蜒直上将树身扶正,伪装成一片密林的样子,实际上只是空有皮囊。
顾不惊抬手破除眼前的结界,枯树林中,兀地出现一棵参天巨树,林中所有的生机都汇聚于此,将它浇灌长大。可它太过于繁茂,绿意盎然,出现在这死寂之地是那么突兀,格格不入。
硕大的树身撑起这翠绿的华盖,叶片娇嫩,薄可透光,远远看去像一汪翠绿的湖水。树身粗壮,百年的岁月在树皮上雕刻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可树身上却有一个拳头大的空洞,洞身圆润光滑,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精心打磨而成。
木窟之中,千万缕细丝托举着那朵“小花”。
这就是藤妖的本体,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团白光,轮廓模糊,初具花样,莹莹光辉,含苞待放,本该像月华般柔和,却因为吞噬血肉后生出血色,将光团污染,花瓣上横生出数道狰狞的裂缝,血色浸入裂缝之中,格外刺眼。
周遭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地上碎落的残肢也停止了蠕动,像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孟景春听着外面没了骇人的声音,这些藤蔓好像都被顾不惊处理掉了,没有了那些藤蔓,那自己就可以逃出去了。
而顾不惊只需将光团从木窟中取下,细丝断开,被藤妖吞噬的生机就会归还给这些枯木,外面的迷瘴也会驱散,可被藤妖吞噬的血肉生灵却再也没有复生的可能了。
顾不惊将手伸向光团,正欲将其从木窟中取下,孟景春却轻轻掀开他衣襟的一角,从里面探出头来,正准备按照他脑海中的路线,顺着衣襟往下爬,到一定高度之后再跳到地面上去。
他心想,反正自己现在是个小人偶,摔下去应该也不会摔坏吧。
小人偶正蹑手蹑脚地从顾不惊怀中翻出,偏头估摸高度的时候,却听见耳边传来“噗嗤”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裂穿透发出的声响,闻声抬头望去,血色在眼前飞溅开,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血滴溅在作为眼睛的黑金琉璃上,缓缓滑落,活像两行血泪。
孟景春眼睛被血糊住,天地间顿时陷入昏暗,随着血滴的滑落,颜色渐浅,才渐渐在一片猩红中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是一条正在拼命向前扭曲挣扎的藤蔓,藤蔓穿透顾不惊手掌,直直刺向孟景春眼珠。只要再向前一小指,便可戳碎孟景春的眼珠。
附灵术让人偶和附灵之人紧密相连,若人偶有损伤,附灵之人也会遭到反噬,肉/体受损。当本体做出最后的反抗,潜伏在地底深处的藤蔓兀地破地而出,直直刺向顾不惊怀中的人偶时,顾不惊下意识地将手护在孟景春身前挡住了这一刺。
太近了,近得能看清藤蔓上犹如细针的绒毛;看得见藤蔓穿透手掌后周围翻卷的皮肉;听得见顾不惊的血“啪嗒,啪嗒”滴落在地。
孟景春瞳孔倏然放大,哑口无声,拼命地将颤动的嘴唇张开,才从嗓子眼里挤出“顾不惊”这三个字,手指僵直已经没有力气再抓紧顾不惊的衣襟了。
他好像错了,他不应该缠着顾不惊下山的,不应该逃的,如果不是因为他,顾不惊就不会受伤吧。
松了手的小人偶并没有掉在地上,反被顾不惊夹在臂弯处,稳稳地坐在顾不惊小臂上,两腿紧贴在胸前。
顾不惊一手接住孟景春,不便动作,被藤蔓穿透的手猛然向后一撤,还在边上得瑟的赴春归化作银弧呼啸而来,将藤妖最后的抵抗碎成一地浆液。
周围的残肢拼命向地上滴落的血滴靠近,即使在地上徒劳地磨动,一遍又一遍将肢体研磨成粘稠的浆糜,也想要吞嗜到仙人的血液。
只要吞噬到了仙人的血液,它们就可以重塑躯体,本体便会获得强大的妖力,若仙人仙力强大,那藤妖就能获得机缘,就地迎来雷劫。
可顾不惊周身仙力化作罡风,怦然向四周炸开,气浪席卷之处,地上残存的碎肢成了齑粉,妖力溃散,消散于天地之间,了无踪影。
直至最后,也没能舔舐到一滴仙人之血。
四周罡风刮起,孟景春僵直地将头抬起,骨骼磨擦的声音“咯咯”作响,血色模糊间,他看见顾不惊下颌线因用力而绷紧,唇线紧抿,眼睛看向前方,眸色却晦暗不清,林子昏暗,眼前一片血色斑驳,他并不太能看出顾不惊的情绪。可孟景春从未见过这样冷峻的神情出现在顾不惊脸上,他好像……很生气。
生气……是在对自己生气吗?
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刚刚翻出来,是准备逃走。
被贯穿的掌心留下可怖的窟窿,孟景春盯着血肉模糊的窟窿,有些头晕目眩,胃里一阵抽动,似翻江倒海之势,喉头反酸,他拼命地咽了咽口水,将这种感觉压制下去。明明只要移开眼不去看就好了,可眼球就好像钉在那里了一样,只能茫然无措地死死盯着。
破损的血肉从尚好的皮肉之间疯狂生长,白骨重生,补缺残断的掌骨,血肉交织在白骨上,将森然白骨覆盖。皮肉生长合并,血液倒流回皮肉之中,血肉模糊的窟窿就这样被新生的血肉补全,表皮覆盖,可本体的奋力一击还是给掌心留下贯穿的一个洞,血从洞中汩汩流出。
赴春归归鞘重回乾坤袋中,藤妖本体被顾不惊取下,暂时封存在乾坤袋中,等回白玉京后交给仙尊,镇压于塔中。
被吸食的生机重回林中,枯木逢生,枝桠伸展,绿叶从干枯的枝丫上生长舒展,转而茂密如林。四周天光大作,稀疏的几缕阳光从绿叶的缝隙处倾泻而下,林间光影斑驳,微尘飞舞,林外的迷瘴被罡风吹散,看守的村民看见迷瘴散去,却没有涌进林中,而只是远远驻望。
“那个妖,好像已经被除掉了……”呆望着眼前金光洒下的树林,一个村民喃喃开口,继而引爆周围一阵轰鸣。
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跪地而拜,齐声高呼,“多谢神仙,多谢神仙!”无法穿过的迷瘴,如蛇潜伏食人的藤蔓,能将其除去的,就只能是神仙了。
林中除了树木再无其他生灵,天上地下仍旧空寂,但风会带来种子,光会普照林间,鸟兽会在这片林中停息,村民们会帮助迷途的生灵,这片树林最终会一片喧嚣。
……
顾不惊像是终于留意到自己右手上那个残存的贯穿伤,藤妖残存的妖力让这个小洞无法愈合,他抬手看着血液滴落,疼痛感后知后觉地蔓延而上,他“嘶”了一声,紧绷的神情松懈,随即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倒抽的冷气。
“顾不惊,你……为什么……还在流血……”仙体自愈,这样的刚刚那样大的窟窿不是都好了吗?为什么这个贯穿的小洞还不能愈合,为什么还在滴血。
顾不惊只说没事,将小人偶放在腿上,从怀里取出手帕轻柔地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黑金琉璃上的血渍被擦去,血色斑驳的世界终于恢复清明,他终于看清顾不惊的脸了。可他眉眼低垂,仔细认真地擦拭着小人偶,这样的神情好像并没有在生气。
人偶脸上的血渍干涸,并不太好擦拭,顾不惊将手帕沾取了一点露水,细细地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而后粲然一笑道:“好了。”不过身上的衣裳也脏了,一会得拿身新的出来让他换掉。
孟景春板着张脸任由顾不惊摆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手上时不时滴落两滴血的小洞,嘴唇嗫嚅地重复着,“顾不惊,你的手。”
顾不惊却视若无睹般,只说等等。
等给孟景春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后,他才处理自己手上这个小洞,残存的妖力已经被他逼出,此处被妖力污染仙力受阻,一时半会难以自愈。他从腰间的乾坤袋中拿出个药瓶,打开后将药粉洒在贯穿伤上,用绷带缠绕几圈绑好,伸手在孟景春眼前挥了挥,宽慰道:“好了。”
孟景春有些恍惚,还没回过神来,他自小在孟府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狰狞扭曲,会嗜血肉的藤蔓、顾不惊被藤蔓贯穿,皮肉翻卷的手掌、飞溅在脸上滚烫的血液缓缓流动……
他知道顾不惊会受伤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逃跑,如果他不从顾不惊怀里翻出来,那顾不惊就不可能会受伤。可如果他不逃跑,自己又会永远被困在白玉京上,不明所以地过完这一生,他不想一辈子任人摆布,而自己至死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是他错了,可这个错字又无法从口中说出,总觉得这件事错又不该只在自己。
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心理,他好像,只是不愿意承认,顾不惊是因为他才会受伤……
“小春,我已经没事了。”顾不惊看着小人偶呆呆愣愣的样子,将一套小人偶的衣裳拿出来放在腿上,想着转移一下注意力吧,不要让他再乱想了。
衣裳被他往小人偶面前推了推,用哄孩童的语调说道:“把衣裳换了吧,这身脏了。”
孟景春抱着衣裳,被顾不惊藏在身后,人偶呆板地将衣物脱下,换上干净的衣裳,动作僵硬,就像是在完成一个指令般,呆愣愣地将衣裳换好。
顾不惊将小人偶重新揣回怀中,小人偶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呆板着一张小脸,看上去有些严肃,老气横秋的样子。
孟景春头脑中几番挣扎纠结,最后妥协了,也承认了。这事就是怪他,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顾不惊是因为他而受伤,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事实就是如此,无可逆转……
他不逃了,至少……在顾不惊身边的时候,他不会逃了。
小人偶抬手扯了扯顾不惊垂落的发梢,嘴唇蠕动两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声音,语调平缓,没有起伏,“顾不惊,我们回去吧。”
“都下山了,我带你去集市逛逛。”他将小人偶从怀里捧出来,让他与自己的目光平行,“真的没事了,小春。”顾不惊知道孟景春不喜欢白玉京,不喜欢被困在那,难得能带着他一起下山,他还是想带着孟景春一起在山下逛逛的。
小人偶被他带动着越来越近,最后与他额头相抵,眉间温热。温热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就像是在不断沉浮的河水之中,终于被人打捞上岸,获得获得喘息的机会。
集市上很热闹,天色渐暗,四周灯火通明,火苗在风中摇曳舞动,将往来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摊贩们不断吆喝着,空气中是各种食物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往来的孩童嬉戏,穿梭人群之中。
孟景春扒拉着顾不惊的衣襟往外瞧,眼中却装不进这样的热闹喧嚣,顾不惊手上缠着的绷带时不时地撞进眼中,那一抹白格外刺眼,像是随时都在提醒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顾不惊问孟景春想吃些什么,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低头一看,怀里的小人偶扒拉着衣襟,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手。
顾不惊抬手将绷带解开,手心手背都翻转一通给孟景春看,皮肉恢复如初,看不见一丝伤过的迹象,孟景春的视线这才渐渐收了回来,缩进顾不惊怀里。
“吃馄饨吗?”顾不惊冲怀里的小人偶问道。
小人偶不吭声。
“那,吃汤饼吗?”顾不惊再问道。
小人偶闷在怀里还是没说话。
“阳春面呢?”
小人偶说话了,声音瓮瓮地回道:“顾不惊,我们回去吧。”
“现在太晚了,明天一早再回去吧。”
在集市逛了一圈下来,孟景春也没什么想吃的,但顾不惊还是买了一个肉饼放进袋中。
一路行至郊外,借着朦胧月色尚能看清路径,郊外人迹罕至,也找不到一家客栈,顾不惊走进一个破庙,简单收拾了一下,挪了张草垫靠墙而坐。
缩在怀中的小人偶被他掏了出来,放置在大腿上。顾不惊将肉饼变成灵体,巴掌大的肉饼一下变成拇指大小,被孟景春拿在手中。
小小的人偶抱着小小的肉饼往嘴里塞,只是盲目地觉得,饿了就应该填饱肚子,虽然他并不饿,是顾不惊觉得他饿了。
顾不惊看着坐在腿上的小人偶......不对,剥去这身人偶的躯壳,在他眼中,是孟景春坐在他腿上,安安静静地吃着肉饼。
......
破庙终归是破,破漏的屋顶能看见天上熠熠星河,月被云掩,不时透下几分朦胧。孟景春睡在顾不惊身侧,将他宽大的袖袍当成了被子盖在身上。
今日捉妖的过程还算顺利,但也消耗了顾不惊不少仙力,他靠着墙昏昏沉沉阖上双眼。
仙力暗暗流动,重塑着被妖力侵蚀过的血肉,运通仙脉,淬炼筋骨。整个过程仿佛将手按在针板上,阵阵刺痛难忍,顾不惊右手时不时抽动,背后冷汗频出。好在孟景春在他身边,将他腰身环抱,一呼一吸,对他来说都是安抚。
回到白玉京后,孟景春终于从小人偶中脱身而出,他很“严肃”地和顾不惊进行了一次谈话。他知道让顾不惊不捉妖这件事是不现实的,他是仙人,这是他的职责。可他希望顾不惊捉妖的时候能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虽然顾不惊这次会受伤,都是因为他……
他心虚地开口问道:“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翻出来吗?”
顾不惊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孟景春顿时松了口气,胡扯一句:“因为我当时没有抓住你的衣襟。”
顾不惊解释道:“应该是衣襟布料太滑了。”
他想起顾不惊说过,仙人下山捉妖,会分成两队,一队前锋,一队后援,而这次顾不惊却是孤身一人前去。顾不惊说,自己就是他的后援,孟景春知道他是为了宽慰自己说的,他不过一介凡人,根本帮不上顾不惊什么忙。
他很认真地对顾不惊说:“下次捉妖,一定要有人接应,不要再受伤了。”
顾不惊点了点头,眸光亮亮的。
在穿插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话语之后,孟景春这才有勇气说出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话:“顾不惊......”我不该让你带我下山的,如果我没有跟着你下山,你就不会受伤的。
话语之间,却不敢跟顾不惊保证,说他再也不会下山。
而顾不惊却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只听到一个名字就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暖热的掌心覆盖在柔软的唇瓣上,将还没说完的话原路打回,咽进肚中。
孟景春茫然地看着探身向前的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顾不惊虎口处,形成薄薄的水膜感。
呼吸渐快,不过三息,顾不惊收回手,对孟景春浅笑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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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偶的衣裳从哪来的?emm......有待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