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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蜻蜓
顾妤那声清脆又夹杂着欢喜的呼喊,沈长清刚走近就听见了。
其实顾妤不用喊,他一眼就能认出眼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是她。
“沈郎......”她快步迎着他走来,“去礼部贡院这条路是必经的,所以我在这等着你。”
“这是今日新鲜出炉的定胜糕,你带上吧,这不比那些干粮,要早些吃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让久未见到她的沈长清有些怔愣。
这几日,日日都有定胜糕送到府上,是她有心了。
他此刻才发觉缠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古怪心绪是什么,见不到她时是惆怅的思念,见到她时是欢欣喜乐。
他的人生自三岁描红开蒙起,便如同严谨齐整的工笔画卷轴,徐徐铺展陈列。
十岁以《雪夜观碑赋》惊动文坛,十二岁头戴方巾成廪生,十五岁乡试作《河清赋》夺得解元,砚台里浸过的墨汁比旁人饮过的茶水还多。
按部就班地,该是杏榜摘会元、御前夺状元,再娶位簪缨世族的嫡女。
或如握有兵符的武安侯府的顾妤,或如清贵门下那些饱读诗书的娉婷才女。
婚后举案齐眉,她操持中馈,他平步青云,最终在致仕那年得御笔亲题“经纬臣”匾额,方算圆满。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要诱她上心,自己也动了心思,他不知道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垂眸看向她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色,“病好了吗?”
“好多了。”顾妤抿着嘴笑,将糕点放进了他的考篮,“沈郎,金榜提名于你并非难事,那我便祝你蟾宫折桂。”
她的耳垂红透了,欲语未尽,“到时候......”
沈长清蓦然一笑,冰消雪融,似是谪仙人染了红尘胭脂色。
“我知道的,阿妤。你好好保重身体,等我来娶你。”
顾妤羞得不敢再看他一眼,只催着他快些去贡院,莫要迟了时辰。
沈长清笑着点头,跨步走过了崇文门,到贡院门前排队待检,搜身衙役虽对他格外客气,仍仔细查验考篮里的笔墨。
贡院由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号舍构成,号舍不足五尺见方,前有半人高的木板隔开,墙面坑洼不平,应该是有考生在上面刻了字,又被人给磨掉的缘故。
进了号舍除非如厕,其他如睡觉、吃饭等都在号舍完成。
他摊开下发的澄心堂纸,用砚台压平整。
春闱正式开始。贡院北门被贴上封条,正式封门,门前是巡逻的带刀侍卫。
大街小巷飘满了纸蜻蜓,不知道从哪处飘出来,北风卷挟漫过盛京城,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多,太多了!
目之所及,每一处都有。
有些落在了地上,被不识字的儿童捡了回去当做玩具,有些不识好歹地糊在了行人的脸上,让行人不得不皱着眉打量上面的内容。
“咳咳......”魏琮皱着眉头,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东西。
上面写的是会试规制的试题。
他皱着眉又拣起了几个纸蜻蜓。
四书义、经义,论判昭诰,经史时务策,有些是相同的,但大部分是不同。
他将地上捡起的纸蜻蜓折好,放进袖子里。
今日额头还是滚烫得厉害,思绪一片混沌,但是东方弘耀病得比他还重。
他起码还能爬起来去医馆抓副药,东方弘耀现在还躺在床榻上说胡话。
至于他们为什么成了这副模样,还要从前日说起。
文轩居位于城南街的北方,这一片多是酒肆、杂货摊贩、民居,总体还算是安静,所以开设了许多酒楼以供往来客商居住。
除此之外,还有同乡为学子特意开设的各类会馆,只要有举人的身份,春闱前一月和后一月,无论是住在酒楼还是会馆都是免费的。
城南街南方就有盛京最大的会馆——城南会馆,是由前朝名士张维钧捐助的。
弘耀兄若是没有在途中遇上他,铁定是要去城南会馆,只不过他更喜欢偏僻少人的文轩居,弘耀兄便同他住在了一处。
前日他们两人去城南会馆将先前借来观瞻的古籍,还给城南会馆的闻举人,三人再见依然投机,他们便和闻举人谈诗论文到了夜半。
等他们抄近道回到文轩居,走进一条暗巷时,突然就被人从背后敲了闷棍。
再次醒来时,两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都被塞了布帕,扔在了偏僻巷里。
夜深风寒,求助无门,被冻了一整夜,才在黎明时分被打更的更夫发现。
打晕他们的人,不是为了劫财,他们身上的东西并没有少,也不是为了害他们的性命,否则直接下手就可以。
只不过魏琮文弱书生的体格和东方弘耀锦衣玉食的身板,都没敌过二月的刺骨寒凉,回去刚睡下一会儿,两人就病倒了。
他昨日烧得糊涂,东方弘耀头脑尚且清明,差人去请了大夫,开了药方。
今日魏琮倒是有了几分气力,撑着身子也能去春闱。但是他见到床榻上胡言乱语的东方弘耀,终归还是摁下了去贡院的想法。
他的身子也还没好全,会试十五日,恐怕撑不了几日,也得倒下。
而且他和弘耀兄是一块来的盛京,理应一同榜上有名,不过是三年.....
他心中思量那纸上所记录的试题,总觉得这事古怪。
入京以来,两人都是谨慎的人,从未得罪过人,怎么会被人暗害?
“红衫......”东方弘耀面色苍白,连平日红润的嘴唇也没了血色,额间却是滚烫一片,“绿漪......本少爷渴了......要水......”
魏琮倒了一碗水,不过是冰水,拿茶盏凑到他唇边,冰得东方弘耀难受得紧,迷迷糊糊地喝了点水,冷得一哆嗦,突然间清醒了几分。
“......要温水......”东方弘耀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眯蒙着眼,滚烫得像是个火炉,冰火两重天的滋味更难受。
“小兄弟,咳咳,帮忙烧些热水送进来,咳咳咳——”魏琮捂着唇,咳嗽不止,伸手将抓来的药递给了小二,“咳咳,麻烦了。再将这些药每日煮上一帖,早晚两次,装作两碗,送到我房内。”
昨日不知道是何情形,那大夫开了药方,却没有人去抓药,他估摸着是弘耀兄还没吩咐完就昏了过去。
幸亏今日他脑袋清醒了一些,才能出门抓药回来。
那小二接过药包也不走,魏琮才想起些什么,从前襟拿出几枚铜板来,“小兄弟......咳咳咳......麻烦了......”
“好嘞,这就给您煎药去。热水马上给您送进来。”小二顿时喜笑颜开,接过他手里的铜板,攥进了手心。
房内的魏琮还记得在大街上飘的纸蜻蜓。
他展开折好的纸蜻蜓,上面的字迹工整却没有章法,看不出是哪门的写法。
墨香尚存,像是近几日新写的。
今日是春闱第一日,他捡到这张东西时心里就莫名有了个荒谬的想法——
这不会是今年春闱的试题吧!
若是如此,福祸相依,他和弘耀兄未去参加这次春闱,并不是灾祸。
盛京城的水比他想得还要混,三年前的春闱出了事,这一次的春闱恐怕也有问题。
不知何时他捏着那张纸,趴在桌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三月初二,今日正是春闱结束的日子。
主考官、副考官连同一干人等都和考生被锁在贡院里。
一锁就是十五日,除了天家谕旨,没有人敢拆了封条闯进贡院。
但是今日午时贡院刚解封,一队拿着令牌的锦衣卫就进了贡院,先将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时智轩给围了起来。
不等那一众发蒙的官员反应,锦衣卫都指挥使李时钦率先发话。
“时大人,会试的试题泄露了,现在满京城飘的都是,您瞧瞧——”
他将手里的写了试题,已经被拆开的纸张递给时智轩,时智轩接过一看,顿时面若金纸,两股战战。
“李指挥使,我没做这样的事,我是冤枉的。”
“冤不冤枉,我自然会查清楚,还时大人一个公道,但是现在试题竟然泄露了,还请诸位配合一下调查。”
“全部带走——”
李时钦挥了挥手,身后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将人统统都给围了起来。
贡院内无论是官员还是考生,此刻都反应过来了,试题泄露是大事,无论心里有鬼没鬼的此刻都明白这一遭若是过不去,后半辈子就科举无望了。
不仅如此,可能还会丢了性命。
顿时,贡院内一阵哭天喊地,有大喊着“冤枉”的,也有想要冲出贡院被刀戈吓昏的,还有瘫软在地上失禁的......
贡院里面的考生连同考官一共三千余人,李时钦调了许多别处的士兵,才堪堪将局面给稳定下来。
只不过因为吏部的事,盛京的诏狱里关的人原本就多,现在又要关上三千人,一个一个排查......
李时钦想到这,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最近还真是多事之秋。
他想起那位久不上朝的皇帝在春闱第一日就发了火,将他宣进去时更是大发雷霆,问他在盛京城里布下的探子到底有没有有用,为什么等事发了他才知道,让他在天下百姓面前丢尽了颜面......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以都指挥使的身份办案了,若是查清楚了将功抵罪,说不定还能有条命,若是查不清楚,自然是活不成了。
幸好给家人留下了足够的钱财,能让他们后半辈子无忧了,为天家办事,落得好下场的屈指可数。
他从第一日就开始查那些写满了试题的纸蜻蜓到底从何而来,二月盛京的风实在太大了,写了试题的纸蜻蜓数量太多了,清理了十五日现在都还有些漏网之鱼。
他查过那纸张,只是寻常的纸,每一处卖纸墨的都可以买到,墨也是普通的墨。
而且他查过盛京商铺纸墨的买卖,根本没有这么大的流出缺口。
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纸都是印刷而成。
看墨字走向和清晰程度,是木制印刷,来源于民间,每一户识字的百姓都能做的事。
大概率就是自制木制雕版,印完之后一炬成灰,哪还有证据可言。
按字迹的路子去寻,也寻不到门路,所以找这些在盛京城漫天乱飞的纸蜻蜓来源这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
只能从泄露试题这条路子去查......
“李指挥使,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沈长清晚了几步,特意留在最后想要和李时钦打探些消息。
李时钦看了一眼沈长清,想到之前家中的弟弟受过沈修文的恩惠,开口道。
“春闱第一日会试试题,被印在了纸蜻蜓上,满京城乱飞,皇上知道了很生气,但是仍等了十五日,而且这次春闱的结果也会正常拟定......”
沈长清闻言指尖颤了颤,试题泄露了,在这种情况下榜上有名的考生大概率就是买了试题的人,这样一来范围就小了很多。
即使他并没有如父亲所言,拆开那封写了试题的信,此次的会试也是靠自己考的。
就算如此,他如果真拿了个会元,又有谁会在意真相?
想到这,沈长清脸上淡定自若的神情消失不见,心神俱颤,冷汗直冒天灵盖。
李时钦的话还在继续。
“我从外面下手没查出东西,所以得换个法子。”
他言罢转身吩咐身侧的下属道,“将这贡院查一遍,每一个墙上刻的字都不要放过,看一看这里是不是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李时钦对沈长清异样的神色分外在意,心里又琢磨不出沈长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是在担心自己的清誉,或者是其他?
三年前是沈修文任的副考官,但这次分明与沈修文没有半点关系。
他看着沈长清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许兄?”沈长清见到了慢悠悠缀在最后的许裘,微微蹙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传来那人的痛呼声。
“嘶——”许裘呲着牙,显然是被拍到了伤处,他回头一看见是沈长清,“沈兄,你拍到我的伤处了。”
“许兄这是怎么了?”
“做错了事,被罚了。”许裘语气有些无奈,“早知道就不参加这次春闱了,我背后的伤口可是十五日都没有换药,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既然如此,许兄为何还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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