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蝶

　　许驿晟到店里时比平时稍晚一些，额前的碎发有些湿，像是被清晨的薄雾或是汗水浸过。他推开后门，将书包随手放在柜台后的椅子上。
　　林姐正在清点早间的进货单，抬头看他一眼，眉头微蹙：“脸色怎么还这么差？烧退了没？”
　　“退了。”许驿晟简短应道，走到水池边洗手。冷水划过指节，带来清醒的刺痛。
　　“退了就好。”林姐将单据整理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昨晚……你爸又打电话到店里了。”
　　许驿晟擦手的动作顿了顿，水珠从指间滴落。
　　“我没接，让他打你手机。”林姐声音压低了些，“但听那口气……不太对。小晟，要是有什么事——”
　　“没事。”许驿晟打断她，将毛巾挂回原处，“他喝多了就那样。我去准备下午的食材。”
　　林姐看着他走向后厨的背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上午的客流量不大，许驿晟在后厨切配菜时，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过一次。他停下手里的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那串号码。
　　他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只是等它自动断掉。然后继续切菜，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沉闷，像某种倒计时。
　　周诺仪是下午两点到的，背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平时上学用的还要鼓的书包，拉链差点没拉上。
　　“我来了！”他推开门，带进一阵室外的冷风，脸上却笑容灿烂，“许老师，准备好接受化学小白的摧残了吗？”
　　许驿晟正在擦柜台，闻言抬眼看他：“书带全了？”
　　“全了！从必修一到选修五，一本没落！”周诺仪拍了拍书包，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还带了笔记本、错题集、彩色记号笔……”
　　“你是来补习还是来开文具店？”许驿晟放下抹布，走向角落那张靠窗的桌子——那是店里最安静的位置，平时很少有人坐。
　　周诺仪跟过去，把书包里的书一本本掏出来，在桌上摞起一座小山。“这叫仪式感，懂不懂？态度决定一切。”
　　许驿晟没接话，只是从自己书包里抽出两本笔记和一套卷子。“从哪开始？”
　　“呃……”周诺仪看着那堆书，突然有点心虚，“要不……从你最看不下去的地方开始？”
　　许驿晟翻开周诺仪上次月考的化学试卷——43分，红色叉叉几乎覆盖了整张纸。他的目光在几道基础选择题上停留片刻，又翻到后面的大题。
　　周诺仪屏住呼吸，像等待审判。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许驿晟展现了惊人的耐心——虽然他的讲解方式近乎冷酷的简洁。
　　周诺仪一开始还试图插科打诨，很快就被密集的知识点轰炸得晕头转向。他咬着笔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时不时发出“啊？”“为什么？”“等等我算算……”的哀嚎。
　　但许驿晟没有不耐烦。他会等周诺仪算完，如果错了，就指出错在哪一步；如果对了，就淡淡地“嗯”一声，继续下一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店里暖黄的灯光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木质的桌面上。
　　“休息十分钟。”许驿晟看了眼手机，起身去倒水。
　　周诺仪如蒙大赦，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用笔帽戳自己的额头：“我算是明白了，化学不是科学，是玄学……许驿晟，你是怎么做到看一眼题就知道答案的？”
　　“做多了。”许驿晟端着两杯温水回来，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啊——学习好累。许驿晟，我饿了。”
　　“厨房有面。”许驿晟头也不抬。
　　“林姐做的？”周诺仪眼睛一亮。
　　“嗯。”
　　“那我去找林姐！”周诺仪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像只闻到零食香气的小动物，轻车熟路地往后厨方向溜去。
　　许驿晟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继续整理桌上的书本。但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后厨里，林姐正在准备明天的食材。看到周诺仪探进来的脑袋，她笑了笑：“学完了？”
　　“学完了！林姐，许驿晟说你这儿有面？”周诺仪凑过去，很自然地靠在料理台边。
　　“有，给你下碗牛肉面？”林姐擦了擦手，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面团和炖好的牛肉。
　　“好啊好啊！谢谢林姐！”周诺仪眼睛弯成月牙，一点没客气。他看着林姐熟练地擀面、切面，忽然开口：“林姐，你认识许驿晟很久了吗？”
　　林姐手上的动作没停，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年头了。怎么问这个？”
　　“就是……好奇。”周诺仪挠挠头，语气随意，“感觉他很不一样。有时候明明人在这儿，但又好像离得很远。”
　　林姐沉默了几秒，将切好的面条抖散，下进滚开的水里。蒸汽氤氲中，她的声音平静：“小晟这孩子，心思重，但心不坏。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就是背负的东西多了点。”
　　“背负？”周诺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林姐没直接回答，只是说：“他愿意跟你走得近，是好事。”她转头看向周诺仪，目光温和却深邃，“诺诺，你是个好孩子。有时候……多看着点他。”
　　这话说得有些模糊，但周诺仪听懂了其中的关切和未尽之意。他认真点头：“我会的，林姐。”
　　面很快煮好，林姐盛了满满一大碗，铺上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肉，撒上葱花，淋上香油。香气扑鼻。
　　“端出去吃吧，小心烫。”
　　“谢谢林姐！”周诺仪小心翼翼地端起碗。
　　周诺仪端着面回到前厅时，许驿晟已经收拾好了两人的书包，正站在柜台边和岑临说话。看到他出来，许驿晟抬眼看过来。
　　“林姐给我煮了面！”周诺仪献宝似的把碗放在桌上，热气腾腾，“要不要一起吃？我分你一半。”
　　“不用。”许驿晟走过来，看了眼那碗丰盛的牛肉面，“吃你的。”
　　店内暖黄的灯光洒下来，食物的香气、少年的絮叨、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一切平凡而温暖。
　　直到——
　　“嗡……嗡……”
　　许驿晟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这次不是电话，而是连续不断的短信提示音，一声接一声，急促得令人心烦。
　　许驿晟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消失殆尽。他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骤然冷硬的下颌线。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用力到几乎泛白，然后直接关机，将手机塞进裤兜。
　　动作干脆利落，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戾气。
　　店内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冷了几度。
　　周诺仪吃面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许驿晟僵直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岑临，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碗还剩一半的牛肉面上。
　　热气仍在升腾，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林姐从后厨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轻轻放在许驿晟面前，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许驿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平静。他转身看向周诺仪：“吃完我送你回去。”
　　“哦……好。”周诺仪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面，却觉得嘴里鲜美的牛肉面忽然没了滋味。
　　“……哦……好。”周诺仪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面，却觉得嘴里鲜美的牛肉面忽然没了滋味。
　　最后几口面吃完，周诺仪连汤都喝光了，好像这样就能填补心里突然塌下去的那块。他收拾好碗筷，走到水池边洗干净，动作很轻。
　　等他再回到前厅时，许驿晟已经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失态的人不是他。
　　“走吧。”许驿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店门。冬夜的街道格外清冷，路灯在寒风中显得光线微弱。周诺仪紧了紧围巾，小跑两步与许驿晟并肩，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
　　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快到周诺仪家小区门口时，周诺仪忽然停下脚步，从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
　　“喏，给你。”
　　许驿晟低头，看见周诺仪手心里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瓶。瓶子是透明的，很干净，瓶口用软木塞封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瓶子身上还用防水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这是什么？”许驿晟没接。
　　“许愿瓶，或者叫……烦恼回收站？”周诺仪晃了晃瓶子，玻璃在路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我小时候，我妈给我的。她说，不开心的事、说不出口的烦恼、或者特别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可以写在小纸条上，塞进瓶子里。瓶子会帮你保管，有时候放着放着，烦恼就自己变小了，或者愿望就悄悄实现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瓶子塞进许驿晟手里。玻璃瓶还带着周诺仪掌心的温度，触感微凉。
　　“我看你好像……总有很多事放在心里。”周诺仪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再像平时那样充满活力，反而带着一种认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如果觉得太重了，可以分一点给这个瓶子。它不会告诉别人。”
　　许驿晟握着手里的玻璃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那个幼稚的笑脸正对着他。他应该觉得可笑，或者直接把瓶子塞回去——这种孩子气的把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用？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瓶子，看了很久。久到周诺仪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时，许驿晟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有些模糊：
　　“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周诺仪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林姐说，你背负的东西很多。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这个瓶子，至少能装一点。”他抬起头，看着许驿晟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格外清澈明亮，“许驿晟，你不想讲讲你的过去吗？哪怕……一点点？”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了个旋，又落下。
　　许驿晟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远处漆黑的天幕上。他握着瓶子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刺耳的咒骂、摔碎的酒瓶、母亲隐忍的眼泪、冰冷的医院走廊……那些被他深埋的、不堪的过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最终，只吐出几个干涩的字：
　　“……没什么好讲的。”
　　预料之中的答案。周诺仪并没有太失望，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嗯，不想讲就不讲。瓶子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写了，就写。”他指了指那个笑脸，“它嘴巴画得大，很能装秘密的。”
　　许驿晟看着他那副郑重其事推荐“产品”的样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点点。
　　“走了。”他转身，准备离开。
　　“许驿晟。”周诺仪在身后叫住他。
　　许驿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明天还补课吗？”周诺仪问，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一点点……怕被拒绝的不安。
　　许驿晟背对着他，沉默了几秒。
　　“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化学方程式默写，错一个罚十道。”
　　周诺仪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刚才那点沉闷瞬间消散，笑容重新爬回脸上：“啊？太狠了吧许老师！”
　　“那算了。”
　　“别别别！我练！我今晚就练！”周诺仪连忙改口，冲着他的背影挥手，“明天见！路上小心！”
　　许驿晟没有再回应，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挥了一下，算是告别。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在小路尽头。
　　周诺仪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空瓶子——他买了一对。
　　“希望能帮到你一点点啊，许驿晟。”他小声嘀咕，转身走进了温暖的小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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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驿晟回到出租屋，打开灯。狭窄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
　　他脱下外套，那个玻璃瓶从口袋里滑出来，落在书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拿起瓶子，对着灯光看了看。透明的玻璃，幼稚的笑脸，空空如也的内部。周诺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它不会告诉别人。”
　　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很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写，只是将空白的便签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但瓶子，他留下了。放在了书桌最靠里的角落，挨着那本厚重的英汉词典。
　　窗外夜色深沉。许驿晟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
　　过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一碰就痛。
　　而未来……他第一次感到一丝不确定。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好像开始贪恋那束照进他黑暗世界的光了。
　　这很危险。
　　但瓶子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那个笑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在笑。
　　许驿晟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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