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孤城
京畿卫西阙的甲士们在城门外立了许久,风雪卷着碎冰碴子打在鳞甲上,簌簌落了满肩。始终没等来陛下的指示,却见一道黑色身影轻盈地跃下城墙,一道玄色身影自城头轻跃而下,自风雪中姗姗来迟。
“那位来了。”西阙主帅易中天眸色一沉,侧首对身旁副将低声道。
“谁不知裴领署是密勿署最利的剑!”那副将面颊泛着坨红,醉意浸得眼尾发赤,全然不惧话音落进裴行远耳中,嗓门大得撞在城墙上,仿佛要让整个西阙的弟兄,都听清这密勿署裴行远的名号。
将士们顿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嚼论起这位“外人”。
“怎的不见他配剑?”
“你说的是那柄天下无双的宿雪?那是靖和公主当年踏遍名山大川,求遍天下铸剑师为他量身所铸!莫不是他觉得,对付北苍,还犯不着动宿雪?”
“啧啧,果然是心高气傲。”
议论声里,不乏几个醉得昏了头的,竟敢拿靖和公主开起了玩笑。
“不过,裴领署这命是真真的好。你说靖和公主那般标志的人物,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他?”
“他先前不过是被逐出师门的泛泛之辈,在历下当了两年地痞流氓,刚杀出点名堂,就仇家满地,后来遭人暗算,不仅福大命大,捡回条命,还进了密勿署,当了驸马爷……”
“呸!历下枕风客那是英雄出少年,人家靖和公主看不上他,难道看得上你这只会背后嚼舌的草包?”
“哈哈哈哈——”
哄笑声未落,便有人拽了拽说话那人的衣袖,“你少说两句!裴领署生平最恨人背后妄议,忘了当年乱传靖远世子出身谣言的人,都是怎么死的?”
“被宿雪捅死的呗。他今日腰间空空,宿雪都没带,你怕他做甚!难不成还能徒手撕了咱们?”
话音刚落,周遭的风雪忽然静了几分。
裴行远立在雪地里,玄色衣袍被风掀起边角,若是宿雪在此,怕是早已剑鸣出鞘,寒芒架在那些士兵颈间,染血立威。
他抬眸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嘈杂:“我知今日是除夕,诸位临行前都沾了酒,心头热,口无遮拦。诸位方才说的话,今夜一过,新岁启元,裴某便当一笔勾销,不与诸位计较。”
“我们西阙弟兄,只听命于陛下!裴领署这是在密勿署坐得太高,忘了自己的本——”方才那副将醉话混着酒气冲口而出。
易中天心头一紧,忙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转身对着裴行远躬身赔罪,神色难掩窘迫:“裴领署,我这副将弗归,酒品极差,今日醉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裴行远的目光在弗归坨红的脸上停留片刻,确是醉的惊人。他眸底掠过一丝浅淡的不耐,终究是懒得多费唇舌。毕竟,这醉汉也未曾妄议自己的亡妻。
忽的,他探入胸前暗袋中摸出一物,猛地高举——半块玄铁虎符悬在半空,冷光慑人。
“陛下既将这半块兵符交予我,我便有权节制诸位。”他的声音冷了几分,字句如冰锥砸在雪地上,“若是日后在北疆监军营,诸位依旧不思进取,偏爱对仙去的靖和公主妄嚼舌论短,一律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幽幽众口尽数被堵得哑口无言,甚至连方才最盛的醉意都清醒了大半。
除夕子夜,风雪稍歇。
西阙将士已尽数整装,马蹄裹布,连夜拔营行军,为的就是打北苍一个措手不及。
裴行远与易中天并辔齐驱,披风在朔风中交叠。
“此次出兵分两路。陛下亲率东阙驰援儒州,联李峥明攻,先挫北苍锐气;我与易将军领西阙北上,直插妫州要塞,自暗处烧毁北苍粮草,占据妫水,断其后路。”
易中天眸色凝滞:“兵行险招,此乃朱太尉之策。”
裴行远喟叹一声:“陛下果然所言不虚,易将军一点就透。”
易中天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审慎的探求:“陛下既属意此计,为何不遣朱太尉与我同往,反倒让裴大人领了这西阙兵权?”
“陛下本意不在于叫我领兵。”裴行远指尖轻捻缰绳,右手习惯性抚向腰间,却抓了一场空,才恍然记起宿雪已交付裴阆,权作念想。
他收回手,语气愈沉:“裴某早些年在刀光剑影下讨口饭吃,比起用剑,倒是更擅暗杀之术。此次北上,我领的是死令。”
“擒贼先擒王。”
裴行远侧眸看向易中天,轻轻颔首,目光恳切,“若途中有变,易将军可随时弃了裴某,以西阙弟兄们为重,不必保我。”
易中天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望着前方风雪弥漫的官道,良久才沉声道:“裴大人既信我,我便护你周全,你我同属北征,要死,也是死在北苍阵前。”
“易将军果然侠肝义胆。”裴行远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笑意,转瞬即逝,随即夹紧马腹,声音裹着朔风抛向后方,“待战事告捷,你我便辞官卸甲,仗剑江湖!”
话音未落,骏马扬蹄踏雪,溅起一片雪沫,载着他绝尘而去。
易中天心头一热,攥紧缰绳低喝一声,紧追而去,风中传来他沉而恳切的叮嘱,“裴兄务必应我,平安归来!”
裴行远未再多言,一骑绝尘,先京畿卫一步秘密潜入妫州内城。
彼时已至十五,一轮明月高悬,城中没有挂灯,一片死寂,刺骨的寒风里还裹着一股腥臭味,直往裴行远鼻子里钻。
裴行远环顾四周,心头骤沉——妫州城内尽是流民枯骨僵卧于寒夜之中。他们身上的衣物褴褛单薄,根本没办法御寒,有的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像是生前受了极大惊吓。
妫州竟已失守?
他来不及细想,就见远处一座院落竟张灯结彩,仿佛还沉浸于上元佳节,将院墙之外的尸山寒夜生生隔成两个天地。
院门口有两个北苍打扮的汉子,靠着石墙打盹,裴行远从袖间掷出两根淬了毒寒针,稳稳扎在两人颈间,两道精壮的身影瞬间瘫软下去,了无生气。
裴行远扒了其中一人的外袍,披在身上,又从另一人脸上取下个狰狞是面具,戴在脸上,往院内走去。
裴行远屏息凝神,贴在门框边听着屋内两人的对话。
“这便是巡抚给本王备的上元贺礼?”
“如今整个妫州都握在怀王手里,难道还入不了怀王的眼?”
“连个活口都没留,巡抚大人这心,可真够狠的。”
屋内觥筹交错间,一声锐响,透骨镖破窗而入,擦着郭鸠举杯的手腕疾驰而过,狠狠钉在案上烛台,灯芯骤灭,暖光化作一缕白烟飘散。
郭鸠手一抖,酒杯坠地碎裂,酒液泼湿衣袍,惊魂未定地攥紧桌沿。恰在此时,木门被推开,裴行远面覆北苍瑞雪狮吞口面具,踩着满地狼藉缓步而入,寒气压得满室酒气都淡了几分。
“巡抚大人吃酒,倒吝啬得不肯捎上我?”裴行远透过面具,看清了妫州巡抚的脸。
是郭鸠。昔日历下州牧,年少时他曾在这人手下受尽磋磨,后来郭鸠被贬北疆,成了妫州巡抚,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郭鸠只当眼前人是长孙决派来寻衅的手下,“怀王!你手下人竟敢如此无礼?”
他这辈子害人如麻,贵人多忘事,早已记不清曾在历下街头那个被自己因讨月钱而打得半死的少年。
“魏鸠!你什么意思?”长孙决他明明吩咐过侍卫严守院门,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人却如入无人之境,难不成是郭鸠想反水,故意引外人来害他?
“长孙决,你当我是傻子?在这儿自导自演来诓我!”郭鸠也红了眼,两人瞬间互相猜忌,争执不休。
“来人!”长孙决长孙决猛地拍案起身,怒喝着要唤侍卫,可院外依旧死寂,连半声回应都没有。
“我劝怀王下次赴宴,还是多带几名侍卫为好。”裴行远冷笑一声,又一枚透骨镖旋飞而出,锐风凌厉,直取长孙决咽喉。
镖尖径直穿喉而过,鲜血喷涌而出,溅得郭鸠满身,温热的血珠顺着他惊愕的脸颊滑落。
长孙决双手死死扼住喉咙,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在酒案上,杯盘碎裂声中,彻底没了气息。
裴行远步步紧逼,魏鸠瘫坐在地上,向后挪缩,地上的血迹被他的双手拖扯成两道蜿蜒的赤痕,如蛇迹般蔓延开去。
“你……你是定王的人?”魏鸠牙关打颤。
那狰狞的瑞雪狮张着血盆大口,摇了摇头。
“那是成王?”魏鸠退至墙根,后背猛地撞在石墙上,退无可退,冷汗混着血污顺着额角滑落。
“我是历下人士,魏巡抚可以在去儒州的路上慢慢想,不过——”裴行远抬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清俊带锐的脸,“巡抚也别想耍什么阴谋,省的落得跟怀王一样的下场。”
魏鸠看清了他的脸,与当年历下那个濒死的少年重合——眉骨投下浅淡的阴翳,掩去星目里大半的光,似从无间地狱挣脱的厉魄,周身裹着蚀骨的怨戾。
他耗尽最后几分气力撑起瘫软的躯体,跪伏于裴行远脚边,头颅机械般连连叩击,只剩卑微的乞怜。
“裴领署,您大人有大量,求大人饶命!小人愿鞍前马后,为大人当牛做马,绝无二心!”
“滚出去,对着妫州百姓磕头认罪!”
裴行远扣住魏鸠衣领,将人半提起来,一道清润却疏离的嗓音自他身后传来。
“什么风把东宴大名鼎鼎的裴领署吹来我大苍了。”
裴行远随手将魏鸠掼在地上,旋身冷睨——来人衣袂翩然却裹着塞北长风的粗粝,正是他昔日同门,今时北苍成王长孙冶。
“长孙冶,妫州乃我大宴北疆十三州疆土,与北苍无干,你来凑什么热闹?”
二人言语交锋之际,地上的魏鸠却缓缓撑起身。他垂着眼,方才的恭顺未然退去,嘴角悄然扯出一抹诡异到扭曲的弧度,掏出袖间短刃狠狠朝裴行远后心刺去,喉间挤出一句阴恻恻的笑:“成王殿下,且看我这招——”
易中天携西阙兵卒悄抵妫州城郊,纵火焚粮,北苍军粮草顷刻间化为焦土。然而火势愈烈,他心头不祥之感愈浓:此行太过顺利,反倒处处透着诡异。
方才那两个被派去探城的士兵也回来了,只见他们脸色煞白,颤声禀道:“将军,妫州城……被屠了。”
“你们在城门处,可曾见着裴领署?”易中天往前一步,语气里的急切压都压不住。他与裴行远定好在此会合,同往儒州,如今妫州异状迭生,寻人之心更如焚火。
“回将军,不曾见得!城中早已无半分活气,尽是尸骸……”
言罢,一人小心翼翼捧上一方染血的素帕,层层展开,内里一枚透骨镖寒光凛冽,镖身的血迹已凝作深褐,触目惊心。
“我等在一处院落里寻得此物。另有一事禀报,怀王长孙决的首级,正悬在城门之上,示众三日一般!”
易中天心头骤然清明:怀王既死,裴行远却违了城郊会合之约,反倒将其悬首示众,他这是叫自己不要率军入城!
“众军听令!”易中天声如洪钟,震得周遭士卒精神一振,“即刻拔营,随我前往儒州监军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