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命谷

　　顾轻风请辞，只说多日劳累实在困倦，顾老爷子有心不让走，但到底没拦，顾轻风要走，庞细雨自然也要跟随。

　　两个人一前一后便离了酒席，照例是张来打着灯笼前面引路，走不得两步，顾轻风便叫张来先行，他自己却要和庞细雨独自说说话的。

　　庞细雨见顾轻风支开张来，便知他有话要说，果见顾轻风红着脸回过头，却把腰间玉牌给她一递道：

　　“物归原主。”

　　庞细雨看着那玉牌低垂眼睛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轻风答道：“那日我在铁匠家里，和小柳儿看到白衣使的时候知道的，白衣使脸上戴的面具和五年前你戴的一模一样。”

　　庞细雨道：“那你为什么不觉得是别个白衣使，而一定是我呢？”

　　顾轻风轻笑道：“肯定是你的……我心里也愿意是你。”

　　庞细雨听他言心中一动，又见顾轻风一双眼睛也看着她，却好似有什么话便要呼之欲出。

　　“咳咳！”一阵咳嗽声忽然从庞细雨背后传来。

　　惊得两人都忙回头看，却见苏以背着手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把两人只略一打量，两人被他看得都自羞惭，顾轻风忙问苏以道：“你不在席上也出来做什么？”

　　苏以冷哼一声道：“我呀？我也跟老爹告辞了，我肩膀还疼着呢，况且我有话大哥说的，大哥不要忘了，你成亲的婚衣老爹可是命了我来筹备，我要问问大哥你要什么花样的？新娘又要什么花样的？”

　　顾轻风低声道：“左不过是凤冠霞帔罢了……”

　　苏以道：“就是凤冠霞帔也有样式的，只不知道那红袍上锈金丝牡丹，还是要绣鸳鸯戏水的？”

　　庞细雨在旁听了问道：“这两个样式有什么区别？”

　　苏以看她一眼道：“牡丹么，寓意富贵吉祥，鸳鸯呢，则寓意夫妻恩爱，忠贞不渝的。”

　　听了苏以的话，顾轻风和庞细雨在一旁都不知如何作答。

　　苏以冷笑道：“我看，却是绣一个牡丹的好，毕竟‘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要一个忠贞不渝的丈夫却是难上难，倒不必花样上苦苦渴求了，不如荣华富贵傍身，一生无忧的好。”

　　庞细雨听苏以言语中句句带刺，心中不由好恼，心想她和顾轻风又不曾有逾矩之事，纵然有情却未失礼，况且顾轻风的婚事又不是顾轻风情愿的，为了一个死人许下的承诺，却偏要活人受罪，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当下她便要驳斥苏以，却不想顾轻风在一旁轻声道：“还是绣鸳鸯吧，荣华易散，富贵转眼成空，唯有情之一字，亘古不变。”

　　顾轻风说得认真，却叫苏以没了话说，更叫庞细雨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顾轻风说完却不理会二人，独自一个便往前走，庞细雨想要跟上，却反被苏以拉住。

　　庞细雨恼火道：“你还要如何？”

　　苏以一愣，道：“我不要如何，我只要你不要再缠着他了。”

　　庞细雨不怒反笑道：“你难道能管得到我？”

　　庞细雨正在气头上，反手将苏以一推，不是简单一推，却用上了气力，苏以伤病未好，兼之哪里料到庞细雨会突然暴起伤人，当下躲闪不及，被庞细雨当胸一掌，立马觉得肺腑中一股血气上涌，噗嗤一声，口中吐出血来。

　　他们这边争斗自然引起一阵声响，庞细雨见苏以吐血，心知自己用力过猛，却绝不愿低头。

　　只听得一阵阵脚步声响，顾轻风的脚步回转，那厢饮食处也有熊琦和韩小虎跑出来观看如何，见苏以口中胸前一阵殷红，都是惊问：“这是如何了？”

　　顾轻风忙过去帮苏以把脉，只觉脉象紊乱不堪，熊琦也向前拥上，韩小虎却跑着回到堂屋里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三哥吐血了！”

　　顾轻风拦韩小虎不得，却把个屋内诸人都给一惊，顾老爷子也忙离席到得屋外。

　　庞细雨但见诸人齐聚，口声声都是在问苏以，心知他一定的要说我不是了，有道是有做有当，她既然推了人，也不怕人家来怪她的，只是，庞细雨偷眼打量顾轻风，却见顾轻风面色沉重，不知是在思虑些什么。

　　熊琦叫人送了碗热汤过来，顾轻风忙将苏以撑起，渡了口汤去，韩小虎和小柳儿在旁只是着急，顾老爷子面色沉稳，却如颗定心丸一般，又见顾轻风连抚苏以胸口几下，苏以才悠悠转回神，先看庞细雨一眼，见庞细雨在人群之外，却离他们远，好似这边多少热闹都半点不干她事的，不由心中一叹，又见顾老爷子问他是怎生吐了血出来？

　　苏以眼波一转，庞细雨已做好了准备，她这一生，于何处都不过是过客，去哪里也没有人非她不可，纵使是从前在那一位白衣使面前，也不过总是影子跟随，活命谷中更无友亲，活于世间二十数年，所在意者不过顾轻风一人。

　　待得苏以说出实情，她只不过还是江湖流浪，便是舍不得顾轻风，只怕他也绝不许自己跟着了，但若是他年他遇着些什么麻烦坏处，便是拚却她一条命，也要报答，报答……却不只是救命之恩，还有活命之情。

　　苏以强撑病容，叹气道：“是我自己身体不好啦，小瞧了那鬼见愁，却不想那一枪么可真的厉害，我只当是好了，不想今日乏了，心神不定，走路上竟呕出血来，你们说是怪也不怪，幸而有细雨扶了我一把，要不然不知如何呢。”

　　众人闻说，忙叫他赶紧地回屋里休息去，便又是一堆人簇拥着，却好不热闹。

　　庞细雨在旁看着，先是一惊，惊的是苏以竟不揭发于她，后是一阵落寞，落寞的却是苏以有这样好的一群家人，在世上却有如此一群人关心他，思及自身，却连顾轻风的情义都不得确认了。

　　庞细雨这边正伤感，却见顾轻风竟未随众人一同前去，而是站在风中看着她。

　　庞细雨惊问道：“你怎么不跟着去，你是医生，没了你怎么看病呢？”

　　顾轻风垂眼轻声道：“我一会儿去的，我是怕……”

　　庞细雨问：“怕什么？”

　　顾轻风答：“怕你走了。”

　　庞细雨心中一动，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不走的。”

　　顾轻风笑了笑，道：“我只盼望你说得是实话了。”

　　庞细雨也笑道：“我怎么说得不是实话，先前可是你嫌弃我，不要我跟着。”

　　顾轻风脸微微一红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况且当年一定要走的人是你，连名字都不肯说的。”

　　庞细雨听他说到往事，当下也不知如何作答，两人默默对视一阵，却是顾轻风先移开目光道：“我先去看苏以了，你等些些时候，我和父亲说。”

　　和父亲说什么？庞细雨来不及问，便见顾轻风却往人群远去的方向去了。

　　庞细雨待要追，思想又不知道追上去要问什么，也跟着到了苏以院子，却不打搅众人，只于暗处偷眼打量。

　　却见众人拥着苏以进了屋内，之后便见顾轻风进去，却把人赶了出来大半，言说是病人修养，那么多人挤着碍了空气，便见得众人皆在外面等候，等着里面顾轻风叫唤，要水，便有人送了水进去，要药，早有人煎好了药只等着唤，只过得夜半，顾轻风出来，说苏以睡了，众人才慢慢散了。

　　庞细雨看得出奇，又待了半晌，等得院中人都走尽仆从也打眠起来，自己才悄悄一个潜进苏以房内，只见苏以房内点一盏夜灯，前屋里几个小丫头正打着瞌睡，屋里摆着好大一台梳妆镜，梳妆台上什么胭脂水粉，金钗银饰一应俱全，后首又挂几身戏服。

　　若非知道，庞细雨只当自己进了某位金闺小姐的绣房。

　　庞细雨没有惊醒小丫头，便款步进了后屋，却见一青纱帐拢定，榻上躺一位病美人，果然不俗。

　　“你来了？”苏以听到声响，睁了眼睛问道。

　　庞细雨笑道：“你知道我要来？”

　　苏以也笑道：“你要不找进来问我个明白，只怕今夜你都睡不着了。”

　　庞细雨冷笑道：“那你却说说我要问什么？”

　　苏以道：“你么，要问我为什么不说是你推了我，要问我我不愿你跟着我大哥，却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赶你出去。”

　　庞细雨道：“不错，我是要问这个。”

　　苏以笑道：“这有何难解，是你下看了我苏以，我不要你跟着我大哥是没错，可我却不想赶你出去，若我告诉爹爹大哥你心性不定，暴起伤人，纵使爹爹大哥原谅于你，只怕你却也不愿呆在这里了。”

　　庞细雨默然。

　　苏以又接着道：“你当我棒打鸳鸯，便以为我是个坏人，你须知个伦理纲常的，我大哥的婚约已定五年整，这五年来我大哥守礼本分不曾逾矩，偏你来了逗引得他竟做了个离经叛道之人，我大哥为人我最知道，我却不知道你哪儿来如此本事。”

　　庞细雨反驳道：“是你们婚约定得不对，顾轻风的母亲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一个死人定的婚约却叫活人为难，你们何曾想过顾轻风的意见？”

　　苏以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俩私定终身难道就可取了吗？”

　　庞细雨气极反笑道：“我何时同他私定终身了？你说我把你下看，你难道不曾下看了我？”

　　苏以闻她如此说，忙致歉道：“这是我不对，小看了你两个，只是你两个一处起一处卧，纵使我不误会，误会之人又有何多？我知你两个有情，却也要避人耳目，免人瞎想的，你不知道多少人却说你两个已做了鸳鸯，我大哥要娶个二夫人。”

　　庞细雨恨声道：“谁说的？须知我宝剑不认人！”

　　苏以忙道：“不过是些许闲言碎语，你们两个身子清白，我却问你，别个呢？你心中难道不愿他做你的丈夫？他心中难道不要你做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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