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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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月牙儿·克里斯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落在月牙儿熟睡的脸上,她侧卧着身子睡在克里斯怀里,枕着他的手臂,手指不自觉地攥着他的衣袖,克里斯知道月牙儿一定睡得很沉,因为他在为月牙儿煮的那杯热可可里加了一点安眠的药剂,他给的剂量精准,刚刚好够月牙儿一夜无梦,克里斯需要月牙儿好好休息,需要她暂时从这一切纠结的纷乱中抽离出去,哪怕只有几个银时。

      克里斯怀中的月牙儿突然翻了个身,她的刘海蹭过他的下颌,让克里斯觉得有些痒,听着月牙儿平稳深长的呼吸,看着她柔和的侧脸,克里斯不禁想,也许月牙儿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些小时候的习惯,比如突然抬手摸摸鼻尖,或是无意识地挠挠耳朵,她睡着时总嘟着嘴唇,唇珠像浆果果冻一样可爱,克里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她,在克里斯眼里,只要月牙儿一出现,所有其他事物全部虚焦,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能永远留在他怀里。

      直到现在,克里斯仍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他竟然真的找到她了,而且是在她与另一个男人的婚礼上,一只奇怪的机械鸟将他引到星辰之酒,在粉色的春之岛屿上,克里斯看到她身着珠光白纱,站在花廊尽头的样子,她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月光里,那么不真实,那么像一个幻境,克里斯几乎认不出她来,可当她抬眼望来,克里斯看到了纱幔下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睛,他踏过落花走上那条小路,他掀起她的头纱,他擦掉她的眼泪,她急促的呼吸擦过他的脖颈,她柔软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忘记了……我并不是要和她结婚的那个人,这里并不是我的婚礼,但走过那条铺满花瓣的小路,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太好了,那是种久违的感觉。” 一想起那个瞬间,克里斯仍会感到一阵尖锐的战栗,月牙儿一眼看进他眼底的刹那他就彻底明白了,他愿意为这双眼睛付出一切。

      然而真正相处下来,克里斯才更清晰地意识到月牙儿与从前的不同,八岁的月牙儿住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哥哥就是她的全部,“小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如果塞兰尼有月亮,那一定是我亲手为她挂上天的。” 克里斯微微苦笑,手指抚过月牙儿散在枕头上的黑发,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承认一个事实,他的月牙儿长大了,十九岁的月牙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亦步亦趋保护的小女孩,如今她已能保护她的朋友,能够毅然决然逃离长庚,横渡危机四伏的爱忒弥斯,“我总是习惯性地在她面前扮演无所不能的哥哥,或许……我做错了,现在的月牙儿,她是不是……已不再需要我了?” 她有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生活,甚至,差点有了自己的爱人……

      月牙儿身穿婚纱站在司徒身边的场景令克里斯几乎无法呼吸,每每想起,克里斯便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钝痛,像胸腔里囚禁了一头野兽,一股原始的、暴戾的冲动涌上头顶,叫嚣着要他冲过去,把月牙儿夺回来,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浮起就被他的理智强行按压了下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只狂暴的野兽重新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如果那是月牙儿的选择,如果她希望他永远只是“哥哥”,那他愿意一辈子只扮演这个角色,站在离她最近也最远的位置,绝不越界,她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究竟动用了怎样的意志,才能制止自己不去吻她,曾经有一度克里斯绝望地以为,或许余生就要这样的煎熬中度过,爱她,但是不可以说,爱她,只能看着他的月牙儿渐行渐远,看着她开始属于她自己的人生,看着另一个男人轻易地得到他不敢奢望的幸福,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就足以让他夜不能寐,心如刀绞,直到那天……

      在黑月之心那片荒凉的沙地,风沙猎猎,吹动月牙儿的衣角和长发,克里斯看到月牙儿哭着向自己跑来,他看到她伸出手,紧紧地、用力地抱住自己,那片死寂的沙地是整个宇宙最绚丽的仙境,原来她一直爱他,就像他拼了命、跨越所有星辰大海也要找到她一样,她也鼓足了所有勇气,挣脱一切的束缚,就算是死也要回到他身边,如果爱意可以衡量,那么在那一刻他的爱足够焚毁世界。直到后来克里斯才渐渐醒悟过来,其实月牙儿早已给他很多提示,婚礼上她无声落下的眼泪,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袖口,她在无数个瞬间向他投来的目光,他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注意到,他与月牙儿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命运红线,其实从未断裂,月牙儿心里始终牵挂他,何德何能,他能得到月牙儿的牵挂。克里斯深深呼吸,不过还好,还好一切都不算太晚,他仍来得及陪在月牙儿身边,无论今后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要陪在她身边,这个星球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除了月牙儿自己。

      克里斯轻轻拢了拢月牙儿散乱的额发,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月光,她的头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睡着就容易变得乱糟糟,就像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的意识,带着点不听话的倔强,看着这样的月牙儿,克里斯心头漫起无尽柔软和愧疚,他总觉得欠她太多,记忆像阴冷潮湿的雾,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他想起很多年前,金乌那个寒冷的雪夜,二楼小卧室里,壁炉中的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温度一点点降低,窗台结起冰花,六岁的小克里斯被冻醒了,他摸索着爬下小床,赤着脚丫下楼想找妈妈,客厅的门虚掩着,只透出一点点灯光和妈妈压抑的声音,克里斯感到有点慌,他透过门缝,看到妈妈在哭。

      “为什么你还在爱她?你和我结婚了,你是克里斯的爸爸,你不可以再爱她了!” 妈妈的声音像碎掉的玻璃杯。
      “我没有,薇拉,我真的没有。” 克里斯看到爸爸试图拥抱妈妈,却被妈妈用力推开。
      “那你实话告诉我,月牙儿是不是你的女儿?”
      “当然不是!你看月牙儿有一丁点像我的地方吗?”
      “那为什么白芷怀着孕也要来找你?!” 妈妈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爸爸脸上露出极为难的神色:“实验室出事了……所有实验体都死了,可怕的事故,望舒财团出手干涉……白芷她……爱上了一个实验体,月牙儿……我只能说,她是塞兰尼的女儿。”
      “什么?!”妈妈惊骇地倒抽一口冷气,“那你还敢收留她?如果被神谕会发现,我们都要死!”
      “我知道风险。” 爸爸的声音很认真,“但白芷她,我们怎么能不管她们母女?”
      妈妈沉默了,克里斯看到她仍然在哭。

      六岁的克里斯太过年幼,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实验体”、“望舒财团”、“塞兰尼的女儿”,他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什么,克里斯不想让妈妈发现他看到她哭,小小的克里斯悄悄退后,蹑手蹑脚跑回楼上,把自己紧紧裹进被子里,他只知道月牙儿妹妹香香软软的,被白芷阿姨抱在怀里时,像一块甜糯的浆米奶糕,每次他坐在旁边给她读故事书,她就会用那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专注地望着他,就像这世界上她只认得他一个人。

      不久后,塞兰尼的“登陆日”假期要到了,一个安闲的午后,白芷阿姨温柔地问他喜欢吃什么样的糖果,她明天要去市场买东西,小克里斯一听,蓝色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几乎要跳着拍手:“我要……我要红莓夹心软糖!还有金色的蜂蜜糖!啊,还有那种会噼啪响的跳跳糖!白芷阿姨,可以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划,仿佛那些甜蜜的滋味已经进到了嘴里。

      白芷阿姨被他逗笑了,从桌上取过一支羽毛笔,在便笺上一样一样记下:“好,红莓夹心软糖、蜂蜜糖、跳跳糖……还有呢?”
      “还要……奶糖!要牛奶味特别浓的那种!” 小克里斯几乎是扑在她膝头说的,小脸兴奋得发红。
      “都记下啦,” 白芷阿姨摸摸他的头,语气软软的,“明天一定给你带回来。”

      小克里斯开心极了,转身就想跑去告诉妈妈,他在整座房子里转了一圈,客厅没有,厨房没有,卧室没有,连爸爸的书房也静悄悄的,他有点着急,噔噔噔跑去找帮佣嬷嬷:“嬷嬷,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嬷嬷正在擦地板,抬头笑了笑:“刚才看见太太去后院了,像是去瞧雪鹿了。”
      小克里斯点点头,又快步往后院跑,金乌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院子里已经落满了厚厚一层雪,空气清冽,一张口便呵出一股白气,他果然在雪鹿棚边看到了妈妈的身影,可妈妈并没有在喂雪鹿吃零食。

      妈妈背对着他,蹲在雪鹿车旁,她手上的动作有些急,肩膀微微发抖,克里斯停下脚步,藏在廊柱后面,他看见妈妈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正用力地割着雪鹿车的缰绳,那动作不像平常的护理,反而带着一种克里斯从未见过的狠戾,妈妈手中的刀刃在银光下反出冷冽的光,刺得他眼睛发涩。雪鹿车的缰绳是用多层皮料编织而成的,很结实,妈妈割得很吃力,呼吸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克里斯后退了一步,靴子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大大的凹陷,发出细微的声响。

      妈妈忽然回过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看见克里斯,她明显慌了一下,迅速将小刀藏进袖子里,站起身时脸上已挤出一个笑容:“克里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外面这么冷。”
      克里斯走上前:“白芷阿姨明天要去市场买登陆日用的糖果,妈妈想吃什么口味的?”
      妈妈的神情明显松了一些,伸手摸了摸克里斯冻得发红的小脸:“你喜欢什么,妈妈就喜欢什么。” 她的手指很冰,笑容有些勉强,声音也不太稳。
      “妈妈你刚才在做什么?”克里斯忍不住问,眼睛望向她藏起来的右手。
      妈妈顿了一下,随即蹲下来与克里斯平视,压低声音说:“克里斯,答应妈妈,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看到过我,好不好?”
      “为什么呀?” 小克里斯不解。
      “你看,雪鹿们平时很辛苦啊,如果别人知道妈妈已经来喂过它们零食了,就不会再来了……它们就吃不到更多好吃的了,多可怜啊,是不是?” 妈妈轻声哄着他。
      小克里斯恍然大悟,他认真地点头:“嗯!我不说!这是我和妈妈的秘密。”
      “好儿子,真是妈妈的好儿子。” 妈妈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克里斯的脸贴在妈妈冰凉的外套上,闻到了一丝皮革和金属的味道。
      “走吧,” 妈妈很快放开他,牵起他的手,“外面太冷了,咱们回屋里去。”
      小克里斯跟着妈妈往回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雪鹿车,缰绳上的割痕像一道沉默的伤口,藏在皮绳交错的阴影里。

      很多很多年以后,克里斯才真正明白那个午后意味着什么,白芷阿姨没能从市场带回糖果,她死在了那辆失控的雪鹿车里,一同遇难的,还有克里斯的爸爸,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也在那辆车上,也许是临时起意搭个便车,也许是本就计划陪同前往,不管怎样,再也没有人能解释清楚。小的时候,克里斯曾很多次见到爸爸坐上那辆雪鹿车出门,每一次雪鹿都平安地将爸爸送回家来,除了这一次,只有这一次,雪鹿再也没有把爸爸带回家。

      紧接着,瘟疫像一张黑色的大网,无声地笼罩了金乌,曾经热络的街道变得死寂,只有运送尸体的车辆偶尔轧过积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克里斯的母亲没能逃过这场灾难,她被隔离在神谕会的防护病房里,七岁的小克里斯被允许做最后的告别,神谕会的嬷嬷帮他穿上厚厚的防护服,脸上蒙着浸过药水的纱布,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盛满了恐惧和困惑的明亮眼睛,嬷嬷牵着他的手,穿过层层看守,来到重症病房厚重又模糊的玻璃窗前,病房里很暗,只在床头亮着一盏小灯,将墙壁映照得影影绰绰,克里斯的母亲薇拉就躺在那片阴影中央,深陷在枕头里,几乎看不出人形,她曾经丰润的脸颊彻底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黄色,像枯萎的叶子,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可怕的嘶嘶声,最让克里斯揪心的,是妈妈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柄看起来有些熟悉的小刀,刀柄上属于泰格瑞斯家的虎纹刻痕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辨。

      克里斯挣脱了嬷嬷的手,慢慢靠近玻璃窗,“妈妈?” 克里斯的声音隔着脸上的纱布传出来,闷闷的,带着哭腔。病床上的妈妈好像听到了,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头发,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床上弹动,像一条离水的鱼,小克里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会掉眼泪,他看到妈妈更紧地握住了那柄小刀,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这个世界的东西,他看见妈妈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地流,直到她的呼吸停止,床头的那盏小灯扑闪了一下便熄灭了,最后一点光暗淡下去,黑暗吞没了一切。

      时至今日,克里斯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这段记忆,“我的妈妈害死了月牙儿的妈妈……月牙儿因为我妈妈,变成了孤儿。” 克里斯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他没有保守那个和妈妈的小小秘密,如果他把在雪鹿棚里看到的所有都告诉爸爸,那么,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这个问题,克里斯没有办法回答。这个沉重的秘密,像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懊悔和愧疚此起彼伏,尤其是当他面对月牙儿的时候,这件事,他该告诉她吗?他能告诉她吗?

      十九岁的少女在他怀中睡得正沉,她明媚地像一束光,月牙儿这么好,这么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信赖着他,对自己被命裹挟的过去和眼前人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克里斯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他不想月牙儿永远为自己特殊的血液而困惑不安,也许是时候,将一部分真相告诉她了。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克里斯为月牙儿掖好被角,凝视了她片刻才终于起身,他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的房门,穿上外套,无声地离开了这栋暂时栖身的房子。

      无疆生命研究院的特殊病房里,一片寂静的冷白,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掩盖了某些因生命衰败而带来的不好气息,医疗机发出规律的波动,机器内置的光源模拟着最舒适的银光,照亮了一部分柔和的白色墙壁,却照不亮病床上那个人晦暗的脸色。

      一个男人正虚弱地躺在那里,他和克里斯的父亲一样,都有着泰格瑞斯家标志性的金色头发,然而此时他一头黯淡的金发像一顶褪色的王冠,与他苍白发青的皮肤形成残酷的对比,更衬出他脸色的灰败不堪。各种精密的维生仪器环绕着他,软管和线路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枯瘦的手臂和躯体,他每一次吸气都似乎费劲了力气,胸口却只有微不可察的起伏,他身旁的医疗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像一条无声的生命之河,正缓缓走向衰亡,像在为一场早已注定的结局倒数计时。

      一个年轻的身影从病房门口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定在病床前,他的身影灯光拉得很长,覆盖了床上的病人。
      “你来了。” 叔叔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扇叶,他睁开一双通透的蓝色眼睛,瞳孔中全是深深的无力。
      “我找到她了。” 克里斯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病床上的叔叔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嘴角:“我猜到了。” 他慢慢抬了抬头,直视克里斯。
      克里斯没有回避叔叔的目光,直接开口说:“我不能放弃月牙儿,” 两双极其相似的蓝眼睛对视着彼此,“是你截断了我的信,也是你,用神经毒素杀了恒椿,让他死得像一场怪病。”
      “为什么?”克里斯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恒椿只是个普通的教士。”
      “因为他是一个变量,一个不必要的连接点。” 叔叔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腔里发出嘶哑的鸣响,“他照顾过她,他知道太多碎片……” 叔叔剧烈地叹息,“克里斯,你是我选定的继承人,你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必须绝对纯净,不能被任何……尘埃玷污,你要配得上……神谕的荣光!”

      “继承人?”克里斯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嘲讽,“为什么一定是我?爱德蒙表哥能力出众、对教廷忠心耿耿,他难道不是更合适的人选?”
      “爱德蒙?!”叔叔的情绪陡然激动,医疗仪器上的曲线瞬间飙升,发出尖锐的警报,“他不是泰格瑞斯!神谕的权杖……永远属于泰格瑞斯!这是铁律!是秩序!它绝不能……绝不能从我这里……落入外姓之手!”
      克里斯沉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被困在隐形牢笼里的可怜囚徒,良久,他再次开口,问出了那个最深切的疑惑:“那你为什么没有杀她?你明明有无数机会,一个没有依仗的小女孩,对你而言,制造一场意外太容易了。”
      叔叔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头颅深深陷进枕头里,目光失神地投向白色的天花板,声音变得飘忽而疲惫:“太像了……克里斯,你和我那早死的哥哥太像了,你们那可悲的一点点执着……如果我杀了那个女孩,你会怎样?”

      叔叔的这个回答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克里斯心里,他怔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许久,克里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可怕:“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关于你的病。”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叔叔缓缓转过蓝色的眼珠,目光重新聚焦在克里斯脸上,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惊恐,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欣慰,“是……我知道。” 他干涩的声音承认道,“你很聪明……做得……很慢……很有耐心……我不是一开始就发现的……” 他艰难地喘着气,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最后的力气,“你现在……想要这个位置了?” 叔叔问,声音忽然清晰了些,“因为你明白……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保护她?”
      克里斯没有否认,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叔叔,你把我当作一颗棋子,我也把你当作一颗棋子。”
      “好……很好……” 叔叔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负累,“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我们身体里……果然流着一样的血,每个泰格瑞斯,为了想要的……都能不择手段……”

      就在这时,病房门无声滑开,白岳走了进来,他一身无菌白衣,一头柔顺的中长发在冷光下泛出烟粉般绸滑的色调,他手中拿着一支已经排尽空气的注射管,针尖闪烁着一点寒芒。白岳与克里斯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他走到病床边,俯下身,声音如手术刀般冷静,“睡吧,结束了。” 他按下注射按钮,药剂无声推入。

      叔叔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睛骤然睁大,似乎想最后再努力看一眼什么,但那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凝固,屏幕上的生命曲线,拉成一条单调平直的黑线,发出悠长的警报音。

      白岳拔出注射管,看向垂首立在阴影里的克里斯,“你做得对。” 白岳的声音很轻柔,“别怪自己,这条路,是他给你选的,这一步,是他逼你的。” 他似乎很想给克里斯一个拥抱,但手臂抬起一半,终究还是放下了,他拍了拍克里斯的肩膀。克里斯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医疗机里发出的那象征终结的警报,为了月牙儿,他选择用泰格瑞斯的方式,来终结泰格瑞斯制定的规则,他披上那件名为“泰格瑞斯”的贵族外衣,一脚踏入了他曾十分厌恶的黑暗核心。

      海啸过后,自月牙儿的血液秘密被公之于众的那一刻起,克里斯就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死去的人无法复活,逝去的时间无法重来,他和月牙儿,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一起往下走,他们没有回头路。克里斯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自己的心:在他还不明白什么是爱的年纪,他就已经在爱她了,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决定,他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但他选择她,无论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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