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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春天真正降临圣光城时,银杏树已抽出嫩绿的新芽。阳光不再只是明亮,而是带着暖意,透过治愈系花园新生的枝叶,在草地上印出晃动的光斑。
罗莎琳德的休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她的气色逐渐好转,能在花园里散步更长的时间,偶尔会指导路过的治愈系学生辨认药草,或是坐在长椅上和瑟拉尼斯院长下完一盘节奏缓慢的棋。但熟悉她的人仍能看出不同——她说话时更常停顿,倾听时更专注,独处时目光会落在很远的地方。
茶会是在一个她气色已大为好转的下午举行的。地点选在花园深处一座爬满紫藤的白色凉亭。
莉娜提前送来刚烤好的杏仁饼干和覆盆子果酱,还有她新研制的“春日晨曦茶”,说是用了三种不同产地、在初春清晨采摘的茶叶混合而成。
莉泽洛特到达时,脱下了正式的宫廷外套,只穿着简单的浅绿色长裙,头发用一根丝带束在脑后。她帮忙摆放茶具,动作仔细。
亚丝明带来了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游记,放在石桌一角。她今天把头发全梳了起来,露出额头和颈线。
罗莎琳德最后到。她穿着米白色的宽松长袍,赤脚踩在凉亭边缘温热的石板上,手里拿着一小束刚从园丁那里要来的铃兰,插进桌上的玻璃瓶里。
“春天适合浅色的花。”她说,在藤编的扶手椅里坐下。
茶沏好了。琥珀色的茶汤在瓷杯里漾开热气,混合着饼干刚出炉的甜香。最初的谈话围绕着琐事展开:莉娜的甜品店打算推出的春季菜单,真理学院即将开始的期中考核,皇宫花园里今年第一丛玫瑰打苞的时间。
阳光缓慢移动,在石桌上划出光与影的分界。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辉光城之后的公务上。
莉泽洛特提到上星期一次边境贸易协定的审议,她代表王室出席,会上有代表因为条款争议激动地站起身。
“我按照礼仪规范处理了。”她端起茶杯,又放下,“维持了会议秩序,最后议案也通过了。叔父说做得很好。”
她停顿了一下,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着圈。
“但晚上回到房间,我在想……如果有一天,需要做的决定不是关于贸易条款,而是更直接的事情。比如派遣谁去危险的边境,批准哪支部队执行伤亡率可能很高的任务,或者在几个糟糕的选项中,必须选一个损失相对小的。”
凉亭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声穿过藤蔓,远处学生的说笑声模模糊糊地传来。
“我认识的将军、大臣,他们做过这样的决定。”莉泽洛特继续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有些人晚上需要喝药才能睡着,有些人会反复检查每一份战报上的伤亡名单,有些人不再和下属一起用餐,因为餐桌上总会有空出来的位置。”
她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罗莎琳德和亚丝明。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做出那样的决定后,还能正常地喝下午茶,还能来花园散步,还能面对那些因为我的选择而失去重要之人的人。尤其是,如果失去的人里,有我认识的人,有我在乎的人。”
她说完,端起茶杯终于喝了一口。茶可能有些凉了。
亚丝明抱着自己的茶杯,热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她看着莉泽洛特,想起海雾中那个说“我不确定”的公主。一个月过去,那个不确定没有消失,反而沉淀成了更具体的东西。
“我……”亚丝明开口,发现声音有点干,清了清嗓子,“我最近在整理从辉光城带回来的笔记。卡莱尔的研究,虽然方法邪恶,但其中涉及的时间魔法与生命能量转换的理论……有一些是真的。他只是用错了方向。”
她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游记粗糙的封面。
“我越是研究,就越发现……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不只是魔法理论,还有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东西。吸血鬼,死灵法师,被魔王力量侵蚀的人,像卡莱尔那样走上歧途的学者……”她的目光飘向凉亭外,望向花园深处某个方向——那里,在不起眼的角落,立着一块小小的、刻着“索菲亚”名字的纪念牌。
“我以前觉得,只要待在学院里,把书读好,把研究做透,就能理解这个世界,就能安全。”亚丝明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但现在我知道不是的。危险不只在书里,它就在外面,在下一个城市,下一片森林,下一个看起来普通的书店下面。而我……我不知道下一次遇到时,我能不能做得更好。”
她停住了,没再说下去。但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向内收拢。
风又吹过来,摇动紫藤花串。几片花瓣飘落在石桌上。
罗莎琳德一直安静地听着。她双手捧着茶杯,热气袅袅上升。等两人都说完,她才慢慢放下杯子,瓷器碰到石桌,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活了一千多年。”她开口,声音很平稳,“见过无数人出生,成长,老去,死亡。见过国家兴起又衰落,城市繁荣又荒芜,知识被发现又被遗忘。”
她的目光投向凉亭外,投向花园里那些在阳光下走动的、年轻的学生们。
“刚开始的几个世纪,我试着和人类建立长久的联系。但很快我就发现……对他们来说,几十年就是一生,是全部。而对我,那只是生命里的一段章节。他们会老,会变,会离开,或者……我会因为某种原因必须离开,去到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罗莎琳德顿了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大概真的凉了,她的唇碰了碰杯沿就放下。
“后来我学会了保持距离。做路过的旅人,做短暂的导师,做危机时刻出现又消失的帮助者。这样……当告别来临时,不会太痛。”她交叠起双手,放在膝上的薄毯上,“但距离带来安全,也带来孤独。漫长的生命里,大部分时间是我一个人走。看书,研究魔法,照料花园,旅行到下一个需要帮助的地方……然后继续一个人。”
她转过头,看着莉泽洛特和亚丝明。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干净、非常透彻的东西。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的生命和人类一样短暂,会不会更容易一些。不用看着珍视的一切一次次消逝,不用在几百年后只剩下回忆,不用在深夜醒来时,发现整个世界都已陌生,只有自己还是老样子。”
她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很轻,却像吹动了凉亭里某种凝滞的空气。
三个人都沉默了。
阳光继续移动,现在照到了亚丝明半边肩膀上,暖烘烘的。她看着罗莎琳德,想起第一次在甜品店见到她时的样子——那么从容,那么温和。现在她才看到那从容之下的重量,那温和之后的孤寂。
莉泽洛特重新拿起一块饼干,但没有吃,只是用手指掰着边缘,碎屑掉在盘子里。
“所以……”她低声说,“我们一个害怕未来的选择,一个害怕未知的危险,一个……已经独自走了太久。”
她说得简单,却概括了所有。
就在这个时刻,一阵清脆的鸟鸣从凉亭上方传来。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
一只鸟停在紫藤花架上。它不大,羽毛是某种流转着光泽的蓝色,在阳光下时而像深海,时而像晴空。喙是淡淡的金色,眼睛又黑又亮。它偏着头,好奇地看着凉亭里的人,尾巴轻轻摆动。
“是青鸟。”罗莎琳德轻声说,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这个季节,它们会从南方回来。”
青鸟又鸣叫了一声,清脆悦耳。它跳了两步,在花架上踩落几片花瓣,然后展开翅膀——那一瞬间,阳光穿透它的羽毛,边缘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
它飞了起来,在凉亭周围轻盈地绕了一圈,蓝色的轨迹划过空气,然后朝着花园深处、阳光最充沛的那片草坪飞去,消失在树影间。
凉亭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罗莎琳德的目光追随着青鸟消失的方向,很久没有移开。然后她转回头,看向莉泽洛特和亚丝明。
“你们知道吗,”她轻声说,“在很多地方的传说里,青鸟是幸福的象征。人们说,找到青鸟的人就能得到幸福。但青鸟总是飞来飞去,不会永远停在同一个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整理思绪。
“我年轻的时候——按人类的算法,大概几百年前——也曾经追寻过幸福。我想,如果我能找到它,抓住它,把它留在身边,那么漫长的生命就不会那么难熬。”
“那你找到了吗?”亚丝明问。
罗莎琳德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没有。或者说,我找错了方向。”她看向自己的手,手指轻轻收拢又放开,“幸福不是你能找到并抓住的东西。它更像……青鸟本身。有时会飞到你面前,停留一会儿,给你看它美丽的羽毛,听它悦耳的鸣叫。然后它会飞走,去别的地方。”
她抬起头,目光在莉泽洛特和亚丝明脸上停留。
“但它飞走,不代表它不存在。也不代表它不会再次飞来。”罗莎琳德的声音很温和,“幸福是那些时刻——当你做出艰难选择但无愧于心的时候,当你面对恐惧却依然向前的时候,当你孤独行走却记得有人等你的时候。是这些时刻,组成了生命的重量,也组成了活着的意义。”
她说完,凉亭里又静了下来。但这次不是沉重的静,而是一种饱满的、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的静。
莉泽洛特把手里掰碎的饼干放回盘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她坐直身体,碧绿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片新生的叶子。
“如果幸福像青鸟,”她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楚,“那我们能不能……一起去追寻它?不是抓住它,而是看着它飞,偶尔它靠近时,一起分享那个时刻?”
亚丝明转过头看她。阳光照在莉泽洛特的侧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金边。那一刻,她不是迷茫的王储,而是那个在永恒都宴会上眼睛发亮、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女。
“追寻青鸟。”亚丝明重复着这个词,手指不再紧握,“意思是……继续往前走,即使知道前面有未知的危险,有艰难的选择,有漫长的路?”
“意思是,”罗莎琳德接话,她的声音里有种很久没出现过的、轻盈的东西,“我们结伴而行。莉泽洛特,你不需要独自承担所有选择的重量。塞勒内小姐,你不需要独自面对所有未知的危险。而我……”
她停住了,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而我,不用再一直一个人走。”
三个人互相看着。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洒在石桌的茶杯和点心上,洒在凉亭地面上飘落的花瓣上。
然后,几乎是同时,她们都微笑起来。不是大笑,只是唇边很淡的、真实的弧度。
“那么,”莉泽洛特说,声音里重新有了光彩,“我们该叫自己什么?青鸟追寻者?听起来有点幼稚。”
“简单点。”亚丝明提议,“就叫青鸟。”
罗莎琳德想了想,摇头:“不够准确。我们不是青鸟,我们是寻找青鸟的人。而且,我们不止是寻找,我们还会经历路途上的一切——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解决出现的问题,学习新的事物……”
她顿了顿,眼睛亮起来。
“青鸟探险队。”她说,“如何?”
“探险队。”莉泽洛特重复,然后笑了,“我喜欢。听起来像小时候读的故事书里的名字,但正是这样才好。不那么严肃,不那么沉重,就是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做该做的事,顺便看看青鸟会不会飞来。”
亚丝明点头:“我同意。青鸟探险队。”
“那么,”罗莎琳德举起茶杯——茶已经凉透了,但谁在乎呢,“敬青鸟探险队。”
莉泽洛特和亚丝明也举起杯子。三只瓷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敬探险。”莉泽洛特说。
“敬结伴而行。”亚丝明说。
她们喝下凉掉的茶。味道不如刚沏好时,但此刻喝起来,却有一种特别的甜。
接下来的一小时,她们讨论了细节。没有严格的章程,没有繁复的规则,只有几个简单的共识:
第一,当其中一人需要时,另外两人会尽力提供帮助——无论是莉泽洛特面临棘手的政务,亚丝明遇到危险的魔法课题,还是罗莎琳德需要有人提醒她按时休息吃饭。
第二,定期聚会,分享见闻。地点不定,可以是治愈系花园,可以是金雀花甜品店,也可以是莉泽洛特的宫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起旅行。不是作为公主、时间系魔法师和治愈系魔法师,而是作为莉泽洛特、亚丝明和罗莎琳德,去看看帝国之外的地方,去遇见更多的人和事,去在漫长的道路上,成为彼此的回声与支撑。
“第一个目的地选哪里?”亚丝明翻开带来的游记,“东部的海岛?北方的冰原?还是西边的沙漠?”
“不急。”罗莎琳德说,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让阳光落在脸上,“等春天再深一些,等我的身体完全恢复,等莉泽洛特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公务……我们有时间。”
“我们有时间。”莉泽洛特重复这句话,像在品尝它的味道。对她来说,时间总是紧迫的。但此刻,这句话有了不同的意义——她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走,慢慢看。
茶会结束时,太阳已经西斜。光线变成金黄色,斜斜地穿过凉亭,把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石板地上,交错在一起。
她们收拾了茶具,把没吃完的饼干包好让莉泽洛特带回宫——她说御厨最近总做太精致的点心,需要点“有实感”的东西。
走出凉亭时,那只青鸟又出现了。
它停在远处的银杏树枝上,小小的蓝色身影在嫩绿的叶片间格外醒目。它朝她们的方向叫了一声,清脆悦耳,然后振翅飞起,朝着西边天空,逐渐消失在夕阳的金红色光芒里。
三个人驻足看了一会儿。
“它还会回来吗?”亚丝明问。
“也许不会。”罗莎琳德说,“但别的青鸟会。或者,别的美好的东西会。”
莉泽洛特伸了个懒腰,动作随意。
“走吧。”她说,“我饿了。听说莉娜今天试做新的水果塔,去晚了就卖完了。”
她们并肩走出花园。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前方的石板路上,三个影子靠得很近,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路上遇到几个治愈系的学生,向他们行礼问候。罗莎琳德点头回应,亚丝明微笑致意,莉泽洛特则挥了挥手。
离开学院,走上圣光城的街道。傍晚的市集正要收摊,小贩们在收拾货物,空气中飘着最后一点烤面包和香料的气味。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笑声清脆。
路过金雀花甜品店时,莉娜果然在橱窗后朝她们招手。店门推开时,铃铛清脆作响,暖黄色的灯光和甜点的香气涌出来。
“刚好还剩三个水果塔。”莉娜笑着说,“春天第一批草莓做的。”
她们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窗外,圣光城的黄昏正缓缓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银杏树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柔和。
水果塔很好吃。酥皮松脆,奶油绵密,草莓新鲜,带着恰到好处的酸甜。
吃到一半,亚丝明忽然说:“我下周要去一趟学院档案馆,查一些关于古代时间魔法仪式的资料。可能会遇到不太好解读的文本。你们谁有空?”
“我上午有剑术课,下午可以。”莉泽洛特说,用叉子切下一小块塔皮。
“我整天都有空。”罗莎琳德说,端起茶杯——莉娜给她们换了热红茶,“正好我对古代仪式也有些了解,可以帮忙。”
“那就下午两点?”亚丝明问。
“好。”
“好。”
简单的约定。普通的下午茶。窗外的城市渐渐沉入夜晚的宁静。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当莉泽洛特回宫,面对明天满满的日程表时,她会记得这个约定。
当亚丝明深夜研究,遇到难解的难题时,她会记得这个约定。
当罗莎琳德在花园独坐,看夕阳西下时,她会记得这个约定。
她们有各自要走的漫长道路,有各自的重量要承担,有各自的阴影要面对。
但现在,她们也有了一个名字。
青鸟探险队。
不是逃避,不是放弃,而是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给予的一切——无论是光,是影,是甜,是苦,是漫长的孤独,是短暂的交汇。
她们会一起走下去。
春天还在继续。银杏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明天又会长大一些。
而青鸟,也许此刻正在某处枝头栖息,做着关于飞翔的梦。
又或者,它已经飞向下一个需要一点蓝色、一点歌声、一点希望的地方。
但那没关系。
因为追寻本身,已经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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