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旧书店老板打来电话时，清辉正在修改一篇短文的结尾。电话铃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她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线。
　　“是清辉小姐吗？”那头是个温和的男声，“我这里是‘时光书屋’。您上次问的那本书，找到了。”
　　清辉愣了几秒才想起来。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她和明视路过那家小小的旧书店，她在橱窗里看见一本老旧的摄影集，封面是黑白的大海。当时老板说已经被人订了，但答应帮她留意。
　　“真的吗？”清辉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嗯，是一位老顾客转让的。您今天方便过来取吗？”
　　清辉看向窗外。天气很好，阳光明晃晃的，街对面的银杏叶子照得一片金黄。
　　“方便的，我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她摇着轮椅来到厨房门口。明视正在切土豆，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姐姐，”清辉说，“书店老板说，那本摄影集找到了。”
　　明视停下动作，转头看她：“现在去取？”
　　“嗯，老板说今天方便。”
　　“好，等我五分钟。”
　　明视加快速度切完土豆，洗净手，解下围裙。她推着清辉出门时，顺手拿了一条薄毯——虽然阳光很好，但秋风已经有些凉了。
　　书店在两条街外，要经过一个小公园。公园里的枫树开始转红，一簇一簇像火焰点缀在绿荫间。几个孩子在沙坑里玩耍，笑声清脆如铃铛。
　　“秋天真的来了。”清辉轻声说。
　　“嗯，”明视应道，“你最爱的季节。”
　　清辉笑了。确实，她爱秋天——爱它的温度适宜，爱它的色彩丰富，爱那种即将告别却依然从容的姿态。
　　书店的门铃还是老式的铜铃，推门时“叮铃”一声。店内比外面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油墨和木头混合的气息。书架挤挤挨挨，通道仅容一人通过，明视小心地调整轮椅角度，才缓缓进去。
　　老板从柜台后抬起头，是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圆框眼镜，头发花白却梳得整齐。
　　“清辉小姐，”他微笑，“书在里间，稍等。”
　　他掀开布帘走进内室。清辉环顾四周，这里和她上次来时没什么变化，书还是那么多，甚至更拥挤了些。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藤蔓垂下来，几乎触到地面。
　　老板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包裹，方方正正的。
　　“就是这本，”他小心地拆开包装，“您看看。”
　　摄影集露出来。封面比她记忆中更旧些，边角有些磨损，但整体保存完好。黑白照片上，海浪拍打着礁石，浪花凝成永恒的瞬间。
　　清辉轻轻翻开。纸张厚实，翻动时发出特有的沙沙声。每一页都是一幅海的照片：平静的海、汹涌的海、日出时的海、月夜下的海。没有文字说明，只有照片下方的拍摄日期和地点——都是二十年前的记录了。
　　“太美了。”她喃喃道。
　　明视也俯身看。有一张照片特别吸引她：黄昏的海滩上，一对老人并肩坐着，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们面前是无限延伸的海平线，头顶是渐暗的天空。
　　“这张……”明视轻声说。
　　清辉看向她指的那页，点点头：“像我们老了以后。”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清辉最先笑起来：“我是说，如果我能活到那么老的话。”
　　“你能。”明视坚定地回答。
　　老板静静地看着她们，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这本书原来的主人说，他带着它走遍了很多海岸线。现在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希望它能找到新的、懂得欣赏它的人。”
　　清辉抚摸着书页：“我会好好珍惜的。”
　　付钱时，老板坚持只收半价。
　　“书的价值在于被阅读，”他说，“我看得出，你会真正读它。”
　　离开书店时，门铃再次响起。阳光重新洒在身上，清辉把摄影集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她们走得很慢。清辉时不时低头看看怀中的书，又抬头看看真实的天空——今天的海应该也是蓝色的吧，虽然从这里看不见。
　　“姐姐，”她忽然说，“等天气再凉些，我们去海边吧。带着这本书。”
　　“好，”明视说，“找和照片里一样的地方。”
　　“嗯，然后我们也拍一张照片，夹在书里。”
　　“像续写。”
　　“对，像续写。”
　　路过公园时，一片枫叶正好飘落，旋转着落在摄影集的封面上。红与黑，鲜艳与沉静，此刻与过往，在这一刻奇妙地叠合。
　　清辉捡起那片叶子，对着光看。叶脉清晰如地图，仿佛指引着某个未知的方向。
　　“也夹在书里吧，”她说，“这是今天的秋天。”
　　明视推着她继续前行。轮椅的轮子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清辉抱着书，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充实感。仿佛通过这本摄影集，她触摸到了时间的质感，触摸到了那些未曾亲历、却能被想象填满的瞬间。
　　而最珍贵的是，此刻有人陪着她一起续写，一起想象，一起收集那些飘落又升起的时光。
　　回到家，清辉迫不及待地翻开摄影集。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发现了一行铅笔写的小字：
　　“给所有仍在眺望海的人。——前主人赠”
　　字迹已经模糊，但笔画依然有力。清辉看了很久，然后从笔筒里抽出铅笔，在那行字下面，认真地写上：
　　“也赠给所有陪人眺望海的人。——新主人记”
　　写完后，她抬头看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明视。夕阳透过窗户，在明视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清辉想，或许每本书都有自己的旅程。而这本书的旅程，从一个人的孤独行走，变成了两个人的并肩眺望。
　　这本身，就是最美的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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