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上

作者: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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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2-3


      席间正上到第八道菜,名为“在水一方”。面前一个弧口大小的青瓷小盏中,嫩黄蛋羹作波,零星的翠绿小葱花为萍,一方白嫩的薄水豆腐片上栖着枚剔透鲜嫩的白玉虾仁。
      班布尔温润如玉,音色也是,他的官话不错,一本正经开玩笑道:“伊人来了?”
      “我俩人。”季风比了个二,大大咧咧在班布尔身旁落座,两人客套地碰杯。忽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粉纱香雾缠绕女子从背后绕来,季风被压到桌前,纤纤玉手越过肩头,重新斟满琥珀酒。
      小雍王雍珏一身家常锦袍,斜倚在铺着雪貂皮的软榻上,他和季风插科打诨完京中趣闻,那双含笑的眼便精准地落在他身旁那位沉默、面色静如冷玉的“小友”身上。
      宴上一位爱花成痴的客人终于忍不住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姜颂漂亮的眸子空茫了一瞬:"甲丑,姓贾名丑。"
      美人都抱歉了,那能怎么办?那必然有人帮着圆场,那绿眼睛的传教士突然拱手:“在下丁乙,幸会,幸会。"
      姜颂筷子一顿,失策了。
      六十甲子一循环,天干和地支的配对是按照顺序依次进行的,“甲丑”和“丁乙”并不存在。这个小老外不简单,除了官话流利,竟连干支纪年都门儿清。
      季风也是筷子一滑,新拿的小馒头跌落在姜颂的梅子酱里——在这等宴席上,男宠之流原是没有自报家门的资格,想来那位客人是好心......知道内情的,如他,明白是闹了乌龙,不知道的如在座各位,愈发对姜颂打量起来。
      倒是那位兰台儒士姜颂瞧着有些面熟,对方"唰"地展扇掩面,肩头可疑地抖了抖。
      算了,今天开天恩,不去计较,姜颂眼里只有自己的梅子酱被污染了这件事该如何处理。眼下用筷子正夹着的猪蹄帮季风擦擦馒头。
      “我可不信,哪有人叫这个,定是敷衍我们。这位小友气质不凡,必是风雅之人。我新得一幅难得的残卷,不如请小友品鉴一二?”
      “先生好大方。"季风佯装作收下。
      “诶不是,您......”那客人还要追问,那位不论在席间还是宴会外的兰台都享有极高声誉的、名叫邱温言的儒士便示意家仆:"扶李大人去醒醒酒。"众人顿时更加揣着明白装糊涂起来。
      待席间众人一一认过,姜颂面前碗碟里不知何时多了条酱香鳕鱼,卤制的看不清眉目,筷子轻轻一拨,雪白的鱼肉便如丝绸般滑开,浓香滑嫩,筋骨带皮则很有嚼劲。更妙的是——整条鱼不见头尾,全是厚实的肉段。
      “这尊小神仙似的小友。” 雍赋仁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京城特有的纨绔腔,“今日恰逢花榜盛事,我等也以文会友,不求钻研,泠北多风雪,不如就以'雪'为题吧?"
      “怎么不成?”季风豪爽回应道:“北风吹雪似催诗,清景撩人酒莫辞!”
      雍王怀中那清秀少年立刻会意,捧着洒金笺过来。只见小雍王挥毫泼墨。
      于是一张素白花笺自高处飘落。楼内霎时沸腾,楼下顿时喧哗如沸——花官高悬的新题,正是最常见的"咏雪"。
      金铃急响如骤雨,内外喝彩声震得梁尘簌簌。
      十二位簪花女郎环立厅中,鬓边各簪当令的绢花花神:正月梅花、二月杏花...直至腊月水仙。今晚就是从这十二位中赛出一位“状元”,选作今年的“司幼”。
      有人高声吟诵,"天欲成奇色,飞花散远空!"
      有人当即接道:"似嫌梅太洁,故学玉璁珑!"
      左台一人起诗:”云幕初垂霰雪零,飞花片片点空庭。“
      右台沉思片刻:“天连粉絮迷芳草,地落琼瑶照晚星。”
      每位花娘身后都聚着自发组成的"花客"阵营,花客不同于恩客,这些文人墨客不论与花娘相识与否,花钱与否,皆可自由择主而战。他们争气,花娘则光,他们不争气,看花女被夺花吹熄灯笼,花谢后的君郎一哄而散另寻明珠。
      "咚——"中央花鼓骤响。蒙眼的异域舞姬足尖金铃震颤,每一次腾跃都预示着新一轮诗令对决。花判朱笔高悬,过则添彩,败则熄灯。最绝的是那灯笼——二十两白银便可买一盏为佳人续命,使得寒门才子的妙句突然价值千金。
      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何曾想过能在小文斋外触到这样的通天梯?至于会仙楼的司幼是谁,台上的贵人又是哪位,早已无人关心。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盯着天降的题纸——万一上面混点科考的动向......啧啧啧。
      “东风几日吹睛色,还看春融万树青。”邱温言哂笑着回应,目光在席上按次游走,而后慢慢道,“我就选‘融’字从我的雪。一二三......有劳了,二当家。”
      “啊这......雪、雪、雪——”苏庆春的指尖在账本上滑动,纸页哗哗作响如风雪翻卷。最终他颓然合上册子,举杯告饶:“在座诸位皆是锦绣文章唾玉咳珠,笔落惊风雨,苏某只会说白花花的银子满天飞。"
      丁乙自告奋勇举杯,官话里突然蹦出西域口音:"令在下作诗,犹如雪上加霜。”
      席间哄堂大笑,说这两位姑且蒙混过关。
      宴席中,姜颂和班布尔只搁了一席,班布尔饮酒中发现有一双眼睛在好奇的打量他,不由得失笑放下酒杯,也微微伏身,两人目光在季风胳膊下交汇。
      班布尔极其注重礼节的轻声询问:“贾公子,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姜颂原本双手趴在桌沿上歪着头看他,此时眼睛一转,他直接钻到季风胳膊下。季风早知道姜颂古灵精怪的,于是当游戏轮到这二位的字的时候,一律自己随便应付上。
      众人皆能看出“贾公子”有些小孩子气,然而这席面上,能与泠北兵武督造长子随行的是何等地位?面容姣好,五官端正,仪表矜贵,连头发丝儿都束的利落熨帖,陪同他说悄悄话的又是个外宾王子,只要主家的小雍王不发话,席间没一个敢多瞧的。
      姜颂和班布尔的话季风听得一清二楚。
      姜颂悄声问:“你和你父亲的发型不一样?“
      班布尔便知晓他的好奇了,简短措辞的回应:“我的母亲来自中原,她原本按照家乡的方式抚养我。”
      姜颂的眼睛不自觉的撇向班布尔清爽的碎发。
      “我明白殿......公子的意思。但是头皮锃亮然后头发一小绺...我确实认为不好看。”班布尔不觉忍笑,而后话锋一转,“然而汗王认我为子,我感激他对我们母子的照顾之恩,故而将头发剪短。是我用保卫过母亲的弯刀亲自所割下的。”
      “阿姨愿意吗?”
      班布尔想,姜颂大抵是在说自己的母亲幽黛公主,便道:“我是自愿的。”
      姜颂听得出里面有其他故事,不再多问,下意识道:“很好看我是说,我也试过。”
      季风以为自己听差了,眉尾不由得一抽。
      班布尔仍然笑着,只是眼底闪过一片晦暗:“中原的人们有乌黑亮丽而洁净的长发,是因为有安稳的生活环境。”
      班布尔望着姜颂近乎天真的有些残忍的空白,继续含笑解释:“护理好头发并且不生病,需要水,柴火,能清洁的东西,并且还有擦干燥的布料,和等候头发干燥的时间。公子的头发很漂亮,洗头发时需要多少人呢?”
      季风警钟大作,当即目光侧去制止班布尔。班布尔并不适可而止,只是以开玩笑的语气同季风碰杯,话语中的温度令人不寒而栗:“我们那样的发型,也很方便骑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殿下也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才是。”季风冷言冷语回敬了班布尔一杯。
      姜颂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在八方堂窗外见到凤柔和老人家的那一幕,老人家的头发花白干枯甚至稀少,虽然扎成了发髻,然而应当也是自行剪短的。班布尔说的在理,没有物质的情况下,论谁都寸步难行。余光扫去桌面,没带发巾的个个大人们连胡子也都非常体面。
      自己这样的,只怕从入席起,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两局飞花过后,楼下只剩三处花派了。
      小雍王眯着眼,手指在蜂郎腰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台下金铃如同控时一般,抖了三抖。一直在围栏边观望战况的书童忙来向席间名叫白老的老者请示,白老当即朝下比了个手势,下面立马有人高喊:“上台加灯!“
      “老朽观之,这位小友文采斐然,”席间一位老者对姜颂投去探究的目光,”所答一字未言雪大,所见却满目萧萧,令人倍感怆然,实耐人寻味。”
      “正是如此,从明日起,我家的招牌时令点心就要改成鸿雁鸿了。”苏庆春如是赞同。
      “老不逢春呐,年近天命,的确如感世间最后一场漫天大雪。“另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颇为感慨,“我曾寻访名山大川,到头来,鸿爪深埋,孤峰晚立,数个昼夜,寒灯熄作星千点,流入天汉万古空,百年骤醒雪峥嵘。我原不懂为何有人会拜姜大才子,如今多少理解了些。"
      姜颂回礼:“拜他做什么?”
      “诸君且想,商贾贩夫,所求是财源亨通,故拜‘财神爷’,伶人摇水袖,所求是满堂彩,故拜戏祖师魂。”
      “所以说,寒窗苦读的书生,所求是金榜题名,故拜过文昌帝君,也顺带拜拜那位当世奇才。”
      “岂止是参拜呢?那位小才子十年未曾归家侍奉双亲,听闻有人也是这么要求自己以显得诚信。”
      ”实在荒唐,”邱温言却驳斥道,“神龛里既供神仙也藏香灰,烟火本就是在众生供奉的香烛里燃着,纵使世人敬仰朝神龛跪拜,又怎么不是拜自己心中的一缕执念?”
      “是啊,只那一人已然是清风明月客,”另一位放荡不羁之辈,怀里拥着美女,美女和着乐家的节拍在手里拍着一面鼓铃,听他道:“吾辈皆食五谷,写诗需润笔,著书换酒钱。”
      一时间满座叹惋。
      “诸位何必妄自菲薄?”小雍王道:”世人皆知姜公子才高八斗但某看来,闭门造车不问风流不过虚名一场,未若先生们务实谦和于生民社稷来得实惠。“
      “快人快语,倘若非小雍王提携,我等万到不了此等地步。马行千里,终得遇到贵人伯乐啊!”
      “诶,”小雍王推辞,“我是一等一的俗人,书中文字于尔等受用无穷,与我却如捧泥胎木塑,不若金银珠宝或是一副好的皮囊来得实在。山间孤云,或猜仙袂,或称龙息。待攀上顶峰一触,又或为寻常水汽沾衣湿雾耳。”
      一盆冷水浇下来,暖阁内都瞬间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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