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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郑砚池和姊妹们不亲近,白哥儿又拘束得紧,屋子里丫鬟不是生的粗蠢便是粗鲁上不得台盘,这夜又翻墙出去呼朋唤友,轰饮酒垆,众人在此吸海垂虹,喝得个酩酊大醉,方蹒跚着步子各自归去。
照雪居一带粉墙,恰好临街,白日里小贩吆喝,晚上更夫梆子声声,郑砚池二更天左右回来,又越墙进来,脚踩着沉厚凉滑的青瓦,脑袋扭过来时,正好与墙角举着两手要接的小红四目相对。
他眯着眼,嗤的笑出声,“还不快躲远点,没的砸到你!”
郑四也是料事如神,身子绵软,跳墙没成,直直往下栽去跌得个半死,好半天才醒转过来。
那胳膊和腿,如被人卸去一般。
小红扶他回房,脱下满是尘泥的外裳,把一个纹饰辉煌,金彩灿灿的布偶小将军搁到他枕边。
这娃娃头戴紫金冠,两根雉鸡翎轻轻抖动,身穿黄金甲,文彩辉煌,足蹬一双重台履,宛如天界战神降世,腰间垂下的绦带上还用金线绣了几个大字:“威风凛凛神武将军”。
她又不认得字,只道是个什么菩萨,能驱邪避凶,于是把它放在郑二枕边,希望能让少爷安然入眠。
第二日是个阴天,天灰扑扑的,几点寒鸦稀稀拉拉落在秃了大半的树上。
很冷。
陈雪游穿着青灰色的夹袄,坐在门口拣豆子,把红豆和绿豆都分出来,都怪绮霞轩那边,每次给东西都是混着乱放,害得她们总要重新清理过。
红豆在白瓷碗里渐渐沒上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萍姐姐!”
小红扒着门框,探出一颗乱糟糟的小脑袋,“你在这里。”
陈雪游怔住片刻,忽然情不自禁笑出来,“你来找我,莫不是四爷叫你过来的?”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说道:“屋里寻不见姐姐们,我看见炊烟,想着你们定在这里做饭吃呢。”
嘿,这小丫头看起来一点都不笨嘛。
陈雪游起身,打了清水净手,遂跟她去见柳姨娘。
郑霜华也在屋里,陪着母亲给郑砚池打络子。
“其实四弟那里七八个丫头呢,哪里会缺人打络子呢。”三姑娘想劝母亲歇着,保养身子要紧。
但柳姨娘这副倔强脾性,总是白劝。
“他那里东西虽多,可总没有自己亲娘做得活仔细、贴心不是么?”
三姑娘还想说什么,又怕扫了母亲的兴,只得住口。忽听见门响,扭头却见段青萍领着小红走进屋来。
这小丫头倒不曾见过的,郑三姑娘觉得甚是奇怪。
小红抱着一只影青釉的茶叶罐,笑道:“四爷叫我来谢过姨娘,他说很喜欢小将军,这是暹罗进宫的茶叶,给姨娘尝尝。”
柳姨娘眼睛晶亮,宛如秋光辉耀之下,生生不息的川流。
“池儿喜欢,姨娘心里头也高兴,若是那小将军衣服脏了,再来找我,姨娘多缝几身漂漂亮亮的小衣裳。”
“是。”
柳姨娘欣喜若狂,竟起身亲自去接小红递过来的茶叶罐。
陈雪游赶紧上前,“姨娘,您坐着,我来就好。”
那茶叶罐沉甸甸的,又凉又滑,抱在怀里像抱着块冰,陈雪游心里倒是十分欢喜。这罐茶叶,是她这次献计得到的战利品,证明她所料不错,看来郑砚池还是好拿捏的。
姨娘后来激动得要把手腕上的翡翠手镯赏给她,那翡翠颜色淡绿,看着水头很足,的确是佳品,陈雪游一眼心动,差点就要收了。
郑霜华却劝止道:“姨娘本就没什么体己,还赏这个赏那个的,哪里赏得过来?”
柳姨娘面有不虞,轻嗔薄怒道:“都像你这样,岂不寒了底下人的心?将来谁还愿意为你尽心尽力?”
陈雪游也不好意思真收下,想来那东西实在名贵,她虽然喜欢,也该有点眼色,让人看轻她是贪财好利的人,反倒很难得到主子信任。
“是啊,姨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为姨娘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若是非要赏我,不如放奴婢半日假出去逛逛,横竖我这里攒的钱也没处使。”
柳姨娘仔细想来也深觉有理,便道:“既然你想出去逛逛,我叫瑞云陪你出去走走,只是天黑前早些回来。”
“奴婢谨记在心。”
瑞云喜不自胜,这下真是沾了她的光,自己也乐得出去消闲半日。正好自家住在城郊,来回也就一个时辰,不如带段青萍去自己家里坐坐。
下午出府后,两人分道扬镳,陈雪游打算先在街上逛逛,再去瑞云家,是以让瑞云先去,回头按着她说的地址一路问路找过来便是。
她想,第一次上人家家里,也不好空手就去,通常看望朋友家人置办些饼馓茶果即可,也不用过于丰厚,她只买些果子便是。
于是陈雪游来到果子铺,挑些柑子、金橙、蜜饯放在水柜上。
伙计拿油纸包好,用麻线三缠两绕,递给陈雪游,“盛惠三十五文钱。”
她数数铜板,把钱放在柜台,转身下台阶,突然一个人迎面撞上来,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你!”
她弯腰下去捡,那人也俯身下去,小声道:“春明茶馆二号包厢听水阁。”
陈雪游愣住。
他抢先把那几袋果子捡起,交还给她,“对不住姑娘,是我走路不长眼睛。”
“不要紧。”
她微微颔首,两人擦身而过。
听水阁在春明茶馆楼上,临水而立,在楼上饮茶,隐隐能听见低沉绵长的涛声。
陈雪游进屋,手里提着几包果子,拱手便向窗前站着的人行礼,“掌司,您找我?”
周元澈一身寻常月白绸衫,伫立窗前宛如苍山负雪,巍峨挺拔。
风吹起衣袍,清冽的松竹香气漫至鼻间。
他看着远处江景,突然开口,声音寒彻入骨,“段青萍,听说你倾慕本掌司,可有此事?”
“啊?”
陈雪游显然始料未及,他居然问她这个,他是怎么知道她编的那些瞎话的?
“褚姐姐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周元澈关上窗,转过身来,诧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朱红胎记,右额还生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简直丑陋不堪,令人作呕。
他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头移开目光。
陈雪游笑道:“大人,你也被我化的妆吓到了吧?今日出来匆忙,未曾带上我的妆包,只能去药铺买块朱砂敷衍了事,路上的人看到我拔腿就跑,谁还认得出,我是郑府的丫头呢?”
“那痣?”
“是我用乌膏黏上去的。”
“小聪明。”
她不忿道:“小聪明也是聪明!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陈雪游拉开面前那张圈椅,坐下端起茶盏便饮。
忽听面前的男人道:“我刚才想问你,是不是倾慕于我?”
她一口茶水喷出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怎么可能喜欢太监?
不过……不知周大人是不是会对倾慕者宽容点,平时放放水什么的?
于是她试探问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如何呢?”
周元澈面沉如水,冷冷道:“是的话,靖卫司可就留不得你了。”
陈雪游心头一凛。
想不到周掌司痴情到这种地步,为了他那位雪衣姑娘,竟然要把所有爱慕他的人杀掉,真是太残忍了!
“不、不是,属下对大人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是褚姐姐误会了。”
周元澈脸色稍缓,“那就好。”
这人冷心冷肺,总是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谁会真心喜欢他啊?
陈雪游心想,就算这世间所有男人都死光了,女人也死光了,连磨镜的可能都没有,她也不会喜欢死太监。
就算他脱光了,宽肩窄腰,有八块腹肌,她顶多上手摸一摸。
“你在想什么?”周元澈手里握着一只青瓷茶盏,茶烟氤氲了他深沉的眉眼,“你的样子看起来很馋,没吃饭?”
“没、没有,”她笑着摇摇头,实在有些失态,“属下已吃过,若没别的事,属下便告退了。”
吃茶也好,吃饭也罢,跟喜欢的人才有意思,跟上级同吃共饮,再怎样的美味佳肴,都味同嚼蜡。
“嗯。”他连眼皮都不曾抬,只是自斟自饮。
陈雪游忙转身告退,打开房门那一刹,蓦地寒光惊闪,剑锋如灵蛇夭矫,直掠向她脖颈。
就在将将要割断她喉咙的刹那,一只青瓷茶杯破空一击,打中刺客手腕,使得那剑偏了几分。
她还未及反应,只觉腰后一紧,有人提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
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她莫名的心静止片刻。
“找个地方躲起来。”
陈雪游转瞬便被周元澈推开,她立马躲进茶桌底下,抱着几包果子全身抖得如筛糠。
耳边只听得丁零当啷,哗的茶壶打碎,茶水扑了一地。
门外夹杂着呼救声,刀剑交击之声。
整个屋子似乎要被这些刺客拆了。
陈雪游探出头偷看,那袭白袍迅捷如风,忽上忽下,靠着夺过来的一把长剑,把数名刺客逼退在剑风之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死人不必多问!”
轰的一声,突然有人把茶桌劈成两半,陈雪游懵了。
呆呆看着偷袭自己的那名刺客,剑锋逼近,她立时将果子扔了过去。
剑尖穿破纸袋,直刺向她咽喉。
就在这时,周元澈斜身,反手一剑扔出去,将那名刺客穿胸而过。
他趁此机会,伸手搭住陈雪游腰间,提一口气,踹开窗户,带着她纵身跃入江心。
耳后丁零当啷,又是一阵暗器破空之声,菩提子、铁蒺藜、蝴蝶镖悉皆落入江中。
那江面翻银滚雪一阵,又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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