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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自缚
星沉月落,一日又过。
清晨时分,早朝散去,霍宵在前头内侍的引领下,步履轻快走向御书房。
熹微晨光洒在紫色官袍上,映得他整个人格外清俊疏朗。
霍宵怀里揣着那道明黄色的赐婚圣旨,他想,陛下此番召见自己,用意不言而明。
定是昨日听闻自己那番“隐疾”之言,后经一夜思量,终不忍爱女余生幸福就此埋葬,决意就此收回成命。
这般想着,年轻男子抑制不住唇角上扬。
很快,他便能将怀中烫手山芋物归原主,让这场荒唐的婚约彻底结束……
“陛下,霍将军到了。”
内侍在御书房外通报。
“宣。”
帝王浑厚嗓音自内传出。
悄然敛起过于外露的喜色,霍宵面无表情,迈步进入房中。
“微臣参见陛下。”
御座上,江霁一如昨日那般,眼神温和,语气亲热:“不为来了,快免礼。”
霍宵依言直起身,正想着是否现在就取出怀中的圣旨,便听江霁开口对他道:“不为啊,你昨日所言之事……朕思虑良久。”
霍宵闻言精神一振,当即垂首恭立,准备认真聆听圣意。
江霁顿了顿,望着下首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再想到昨日少女那番惊世骇俗却又情深义重的言论,心中百感交集。
长乐与不为,这两个孩子都是由他亲眼看着长大,自幼年兄妹之谊至这些年的水火不容之势,二人发展到如今,长乐对不为竟又托付了一片痴心。
无论是长乐落水失忆导致的阴差阳错,还是无双与霍夫人多年前戏言娃娃亲定下的天命因果,皆可证明二人缘分匪浅。
心念至此,江霁清了清嗓子,先行告知昨日之事。
“长乐那孩子,昨日听闻你之事后,非但没有半分嫌弃,反而心疼你背负如此伤痛,泪落不止。”
听了帝王的话,霍宵忍不住蹙眉。
心疼?泪落不止?
脑海随之浮现某人那张在梨花树下带头起哄的笑脸,以及屋顶上那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杏眼。
他暗自腹诽:公主的前戏做得未免也太足了些!
“长乐还对朕说,你是我昭国的大英雄,是军中的支柱,万不能因这等私密之事损及颜面威信,让敌国有轻视我昭国之机。”
之后这番话传入耳中,霍宵更是在心中不屑冷哼。
万没想到,公主竟还能从这个角度切入,将一桩私密隐疾,直接拔高到关乎国体军威的层面。
这简直……无耻之尤!
“所以……”
江霁的目光落在霍宵脸上,神色转而变得郑重几分。
“不为啊,长乐最后仍旧坚持与你成婚,并言称绝不因你身患隐疾便此背弃之举。”
霍宵:???
若说先前种种只是让他觉得鄙夷,那么现在,他满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江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未待他消化完这段惊人之语,又听江霁压低声音继续。
“长乐还说,她既真心待你,便不会让你为难。”
面前的帝王眼神飘忽,声音像是耳语,却又无比清晰。
“她愿意……咳,长乐说她可以表面与你做恩爱夫妻,私下……私下她自有排遣之法,绝不让你有任何心理负担……”
说到这,江霁眼神变得坚定,语气意味深长:“不为啊!长乐如此情深义重,处处为你着想,你万不可辜负她的一片真心!”
霍宵:“!!!”
听完这些话,他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似有一股气血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公主说她自有排遣之法?
什么排遣之法?!养面首吗?!?!
霍宵几乎能想象到少女说这话时,面上那副狡黠无赖的可恶嘴脸!
为求自由,他狠心开口,不惜放弃声誉用此退婚之计。
结果呢?公主竟顺水推舟,不仅要坐实他“不举”之名,还盘算着要光明正大地给他戴绿帽?!
最后反倒成了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成了他不能辜负她的“情深义重”?!
“陛下!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公主清誉,岂能如此儿戏?!”
霍宵的声音干涩得紧,哪怕此刻怀着满腔憋闷与怒火,他仍能克制好情绪,只从口中道出“儿戏”两字,而并非更激烈的言辞。
孰不知历经昨日深思,彼时的江霁早已经彻底说服自己。
“诶,此事你知我知长乐知,只要不外传,于皇家颜面何损?至于长乐的清誉……”
帝王说着轻哼一声,语气冷上几分。
“谁敢嚼朕宝贝女儿的舌根,朕便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霍宵:“……”
慈父多败女!
见他不说话,江霁只当他默认,眼底多了几分慈爱与疼惜。
“不为,朕知你一心为国,不愿因私废公,但此事,就按长乐的意思办吧。
你且安心,朕会秘令太医院竭力为你医治,万一你的身子仍有治癒之机也未可知。”
霍宵站在原地,默然无语,整个人已是呆若木鸡。
他感觉自己胸口堵了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
难道要大声告诉皇帝,自己“龙精虎猛,绝无隐疾”吗?
如此岂非直接坐实自己的欺君之罪?
那个无赖公主!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陛下……”
霍宵紧咬着后牙,仍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见他似乎还想推拒,江霁故意板起脸,声音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严:“好了好了,就这么决定了,待明日皇后忌辰一过,朕即日便将这门婚事公布于朝堂!”
霍宵看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神情,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成徒劳。
事到如今,即便他心有万分不甘,也再无计可施。
这一生中,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何谓作茧自缚!
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最终,霍宵在江霁殷殷期望的眼神中,艰难抬手,躬身朝对方行礼:“微臣……谢陛下垂青,谢公主……厚爱!”
“厚爱”两字,近乎咬牙切齿。
重新退出御书房,头顶日光一如进门前那般明媚模样,霍宵的心情却是无比惆怅。
怀中那道圣旨像是只烧红的烙铁般烫在心上,让他呼吸不畅。
经此一役,霍宵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眼下,他的退婚之路,已被自己亲手砌的墙,和那个无赖公主狠狠浇铸的水泥……彻底堵死了。
带着满腔无处宣泄的憋闷,霍宵大步走在宫道上。
“不为?”
一道温润的嗓音自身侧响起。
霍宵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视线里,太子江舟身着一袭杏黄朝服,正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与他隔空相望。
看样子,似是刚与身边几名朝臣议完事。
“参见太子殿下。”
江舟走上前,看着男人略显阴沉的脸色,关切询问:“刚从父皇那出来?脸色怎如此难看?可是刺杀一案遇到了棘手的难处?”
霍宵正欲开口搪塞,江舟先他一步抬起手打断,面上微笑着道:“走吧,去东宫坐坐,你我也有些日子未曾一同饮茶了。”
面对太子的邀请,霍宵没有推拒。
正好他现在心头烦躁,亟需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便点头应下:“是。”
东宫书房,空气弥散一股淡淡茶香。
二人坐下后,江舟率先开口:“不为,前几日的宴会刺杀一事,现下查得如何了?”
谈及正事,霍宵暂且压下心中情绪,神色一本正经。
先是道:“尚未完全清晰,但已有些眉目。”
继而解释:“那名刺客并非凉国原定舞团成员,而是在舞团进入昭国后,因原舞女失踪而临时招募入队,至于那名新舞女的招募地,正是位于距京三百里外的临渊城。”
江舟静静聆听,随即若有所思:“临渊为商贸之城,乃三国商队往来必经之地,鱼龙混杂,如此说来,是有人算准了时机,特意在此处安插人手。”
霍宵点了点头。
“凉国使团行程并非绝密,有心人想要利用,并非难事,此为其一。”
稍作停顿后,继续道:“其二便是那柄被刺客藏于水袖中的淬毒匕首,其锻造工艺精湛,虽刻意做旧,但刃口处理方式,与昭、凉两国常见的军械制式皆有细微差别。”
“哦?”江舟认真看他,“可知其渊源?”
霍宵如实回答:“还需进一步查验,但绝非民间工匠随手可为之物。”
“更关键的是其三,匕首上淬的毒,太医署已验明,是一种极为阴狠的混合剧毒,名为‘碧落黄泉’。
此毒配置复杂,原料稀有,尤其其中一味主药‘鬼哭藤’,只生长在岐国南境的迷雾山谷。
“岐国?”
江舟神色一凛,眉头缓缓锁紧。
“岐君身染重疾,国内几位皇子为夺嫡已是暗潮汹涌,蠢蠢欲动。
他们此刻应是自顾不暇,怎会行此险招,千里迢迢来挑动昭凉两国斗争?”
霍宵并未直接回答江舟的问题,反而平静地抛出一句:“殿下,欲施此计者,未必出自岐国皇庭。”
江舟是何等聪慧之人,当即便领会霍宵话中未尽的深意。
他眸光一凝,脱口而出:“不为,你怀疑……慕容怀?”
霍宵没有肯定,只是冷静分析:“慕容怀在昭为质三年,岐国皇庭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他虽未身处漩涡之中,却也未必置身事外。若国内有人欲除他而后快,或他本人亦有逐鹿之心呢?”
江舟听后缓缓摇头,似觉难以置信。
“慕容怀在我昭国为质三年,一向深居简出,言行谨慎。
虽有贤妃在宫中,但他自身……当真能有如此心机与手段,布下这等环环相扣的杀局?”
并非江舟轻视对手,实乃慕容怀平素伪装得太好。
为质三年,寄人篱下,他那副清冷出尘、与世无争的模样早已深入人心。
一个需要倚仗姑姑,甚至是依靠昭国公主痴恋才得以改善处境的落魄质子,竟在昭国腹地策划如此惊天阴谋?
这需要何等庞大的野心和缜密的心思?
霍宵自然理解江舟的疑虑,并未出言反驳。
因为他清楚,此时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能将慕容怀与此次刺杀联系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还停留在他基于直觉和零星线索的推测之上。
然而,霍宵对这个异国质子的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
在他脑海中,数道画面清晰浮现——
有慕容怀那双看似淡漠平静,深处却时常掠过冰寒冷光的眸子。
有那日在锦鲤池边,自己以石击鞠试探时,对方看似无意,实则精准避开皮鞠击中要害的半步后退。
更有这三年间,他与慕容怀多次在皇宫内外无声交锋时,那种如坠蛛网,仿佛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算计之中的微妙感应……
一切的一切,都让霍宵无法相信,慕容怀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无害。
思及此,霍宵抬眼看向江舟。
“殿下,眼见不一定为实,慕容怀此人,是否真如他所表现的那般无害,微臣持有深疑。”
他没有证据,但他有自己的判断。
江舟见霍宵态度如此坚决,也知他并非无的放矢之人,遂压下疑虑,将“慕容怀”这个名字在心中重新掂量了一番。
随后开口:“不为,你的疑虑本宫记下了,不过,眼下朝中另一件大事,或许更需你心中有数。”
霍宵神色一正:“殿下请讲。”
“近日朝堂,以丞相为首的一众文臣,接连上书,言及此番与凉国战事虽胜,然国库损耗亦巨,民生略显疲态,力主此后数年当与民休息,轻徭薄赋,暂止干戈。”
江舟顿了顿,留意着霍宵的神色,委婉道:“父皇他……意动了。”
霍宵听后,心中猛地一沉。
厉兵秣马,肆机灭岐,为亡父报仇雪恨,这是他深埋心底多年未曾动摇过的执念。
如今岐国安分守己,他苦无良机。
若朝廷再行休养生息之策,大幅削减军费,他的复仇之日岂非更是遥遥无期?
一股巨大的憋闷与不甘在胸中翻涌。
霍宵自然知晓太子此番透露,一则是想委婉提醒他早做心理准备,二则亦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毕竟……太子本人,亦是倾向于止戈养民的主和派。
纵然心有千般不甘,万种不平,霍宵面上不显,只偏头道:“陛下深谋远虑,微臣……谨遵圣意。”
望着男子稍显紧绷的侧脸,江舟暗自叹息。
他未尝不知霍宵心中所思所想,也不曾忘对方深埋于心十余载,那化不开解不去的为父报仇之念。
作为好友,他自与霍宵感同身受。
然为储君,他必须着眼昭国民生。
深知霍宵心结非一日可解,江舟也不再多言,转头看了眼门外天色,再回道,淡笑着扯开话题:“谈话至此,已近午时,不若今日便留在东宫用膳,你我也许久未曾同桌而食了。”
想到自己确有许久不曾与太子一同用膳,霍宵心念微动,本欲是要应下。
却在这时,又听江舟补充了句:“正好,长乐稍后也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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