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鹊

　　可血妖王着实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妖。

　　林间逼仄，花影缭乱如重重迷障，不仅遮蔽视线，更隐隐牵制着身形。

　　久离与染无联手夹击，却始终难以全力施展。
　　刀光裹着寒意斜劈而下，染无几乎同时自后方掠起，足尖如刃，封死退路。可血妖王身法诡谲，总在刀锋即将触及血肉的刹那，化作一只血蝠轻巧躲开。

　　几番来回，一整片桃花被震得粉碎，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血气混合的味道。血妖王的声音从那只小巧血蝠中传来，懒洋洋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我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你们还是有点长进的。”血蝠旋身化为人形，他好整以暇地立在三步之外，展开骨扇轻笑：“尤其是你，染无。虽然不知你怎么活到了现在，但我还记得当年你被抹开脖子的时候，连挣扎的力气没有……”

　　染无周身黑雾翻涌，她缓缓抬起眼，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是吗。连死状都能被血妖王殿下记在心间，可真是我的荣幸。”

　　话音未落，黑雾骤然凝实，在她指间化作一把通体墨色的细长锁链，链首形同鸟喙。
　　她身影倏然前倾，锁链蛇行而去，喙形刀刃直刺血妖王咽喉！

　　血妖王身形如同羽毛般向后飘去，骨扇轻敲竟将那刀刃挥开数丈，砸落在不远处树干上，又惊起一片绯色盎然。

　　他乐得见到这两位暴怒模样，眼中戏谑一闪而过，他大声笑道：“如此轻易就生气可怎么办，我还有更高兴的事情要跟你们分享。”

　　手中扇面轻转，他朝着左侧悠然一挥。
　　狂风骤起，辗过林间，整片桃花如暴雨般剥离枝头，露出一条通往桃林边界的路。

　　“就在那边。林惊鹊当年被我等一路追杀至此，快到连桃花娘娘都没发现她来过此地。”

　　他稍作停顿，扇面一转，望向脸色骤变的久离与染无，笑得天真：“我差点就杀掉她了。”

　　“你！！”

　　话音落下刹那，两道杀意冲天而起！

　　久离手中长刀嗡鸣震颤，刀身泛起冰裂一般的寒光。他周身气息危险又压抑，灵魂深处都在叫嚣着将这混蛋千刀万剐。

　　染无拉紧手中锁链，黑雾连同怒意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两人几乎同时要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漫天飘飞的桃花忽然静止了。

　　“血妖王，你话太多了。”

　　嗖——
　　紧随而来的一道破空之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血妖王双眼圆瞪，身形本能地要化为血蝠逃窜，可那一瞬间，他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一线桃粉色的光，比针还要细，早在沉青的话语响起之前便刺穿了血妖王的肩膀。

　　他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半步。垂下头，看见自己肩膀上坠着一条几不可见的线。

　　并没有流血，可比疼痛更令他震惊的酥麻感正从伤处蔓延至全身，所过之处，力量如流沙般消逝。

　　“你不会蠢到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吧。”沉青缓缓自桃林阴影中现身，指尖捻着那根细线的另一端。她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血妖王缓缓抬头，眼中愤怒与讥讽交织。
　　“我真是小瞧你了，竟没料到你还留了一手。只是抱歉，我将你逼成强弩之末……你很难过吧？沉青，我知道你快不行了，当真要为了个小姑娘做到如此地步？”
　　说话时，他迅速展开扇子向丝线斩去，可令他没想到的是——
　　嗡的一声，细微却坚韧的撞击声回荡。
　　那线纹丝不动。

　　“你们血妖一族在域外作威作福也有一阵子了，任凭哪只妖见到你们都只有逃跑的份儿。”沉青一边将丝线缓缓收绕回腕间，一边向他走去：“你似乎习惯了被惧怕，可你知不知道，恐惧和愤怒，是同源的。”

　　她走得缓慢，面无表情。像无欲无求却仍旧没入轮回的鬼。血妖王被她那模样搅得心头莫名发毛，可肩头的线挣脱不开，他只能强持姿态，扇面半掩，语气却已不如先前从容：
　　“现在才死，怎么对得起过去那些死掉的花妖？你犹豫太久了，沉青，还是说，所有花妖，都比不上那个小姑娘？”

　　沉青闻言勾唇轻笑。她停步，指头勾缠住丝线，轻轻一弹。
　　嗤——

　　一缕桃粉色的火焰沿着丝线燃起，眨眼便向血妖王那端窜去！

　　火色温柔如三月初绽的桃瓣，所过之处却连空气都发出细微的灼裂声。
　　血妖王骇然，想要甩脱丝线，那线却仿佛已与他肩骨血肉长在了一起。火焰触及他皮肤的刹那，便渗进了他体内。

　　不见火光，竟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血妖王猛地弓起身，扇子“啪”地掉在地上。他按住肩头，指尖却感觉不到温度，他的妖力正在被那桃色的火从内部蚕食瓦解。

　　“为了对付我……你竟舍得用上这种燃命的手段……”血妖王咬着牙抬起眼，死死盯着沉青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只是可惜……想杀我，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那条丝线已然燃烧殆尽，可他体内的火仍在无声肆虐。他一步步后退，脸上神情愈发狠毒，一字一句：“实话告诉你，我今日来桃林，就为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因体内的灼烧而微微颤抖，语气却猖狂如初：“第一，取走心简。第二，带走林惊鹊。”
　　“往年看在你沉青的面子上，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今天，这桃林里的活物，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话落，他飞速向后遁逃，身影几乎瞬间融进阴影中，等久离提刀往前追时，早就不见血妖王的身影。

　　他回过头，沉青仍站在原地。
　　她身形摇晃，抬手竟还想掐诀。可那手势只画到一半，便颓然向下垂落。

　　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喷出。整个人如同一朵枯败的花。
　　坠落。

　　久离赶忙将她接住。她轻得可怕，且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她双目紧闭，已然昏迷，却仍在气若游丝地重复着：
　　“……要……告诉她们……快……逃……”

　　告诉谁？她的子民吗？可要怎么告诉？

　　久离牙关咬紧，指节绷得发白。他抬起头。

　　染无就站在几步外。
　　她仿佛根本没看见倒下的沉青。黑雾在她周身无声翻涌，那双眼睛越过一切，只盯着桃林更深处的黑暗。

　　“我要去找林惊鹊。”
　　她说完，不等回应，身形骤然溃散成一片浓浊的雾气，朝着与血妖王遁逃相反的方向，疾掠而去。

　　风卷起残花，拂过久离颊边。
　　他立刻将沉青背起，追向染无飘去的方向。

　　林惊鹊和伊恒这边，气氛降到冰点。

　　伊恒急得满脸通红：“我们……我们是知道。但关键是这事整个域外所有妖都知道！”
　　林惊鹊冷笑：“唯独不告诉我？”

　　“这，这也算为你好吧！”
　　“好在哪？好在有妖靠近我，对我有所图谋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好在我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啊加#*/#*！！林星去儿……！”
　　伊恒被逼得舌头打结，开始说些人和妖都听不懂的话。

　　其实林惊鹊清楚，从伊恒这里根本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可她就是气不过。
　　所有人都瞒着她。

　　从久离到沉青，途经的所有妖全部都在她面前扮演谜语人。

　　好像每个人都期待她想起些什么，可明明每个人都揣着一部分真相，却都用沉默或谎言在她面前筑起高墙。

　　在她看来，这就是不信任她的表现。
　　可究竟是哪一点被他们怀疑，她想不明白。

　　好无语。可不可以不要再给她出难题了。

　　“算了。”她甩开那些纠缠不清的念头，越想越乱。

　　可新的焦虑又瞬间顶替。
　　久离和沉青他们怎么样了？

　　她转头望向打斗之处，却发觉原本不时有碰撞声响起的地方已然没了动静。
　　她正疑惑着，却见一团黑雾如风袭来。

　　“……染无？”
　　她怎么回来了？结束了吗？
　　林惊鹊向前一步，黑雾迅速将她包裹，钻入她怀中玉简。

　　“染无？说话！”林惊鹊握住发烫的玉简，声音发急，“那边怎么样了？他们人呢？”
　　玉简静静躺着，毫无回应。

　　“伊恒！你去……”
　　她正想叫伊恒前去看看，话到一半便瞧见久离从桃林深处奔来。

　　而他背上，沉青无力地伏着。她长发散落，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

　　林惊鹊的心猛地向下一坠。

　　呼吸间，久离已来到她面前，动作极轻地将沉青从背上放下，让她靠坐在树干上。沉青眉头紧蹙，脸上布满冷汗。

　　“……怎么回事？”林惊鹊的声音发颤。

　　久离半跪在沉青身侧，银灰色的眸子低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吐出五个字：“血妖王跑了。”

　　沉青在这时费力地掀开眼皮，琥珀色的眼瞳涣散了一瞬，才勉强聚焦在林惊鹊脸上。她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
　　“小鹊……让你看了笑话……先前我还叫你留下……结果反倒是我身边才更危险……”

　　她每说一个字，脸色就白一分。林惊鹊立即握住她的手，沉青继续道：“……离开这里吧，小鹊。桃林已经不行了……”

　　她忽然呛了一下，唇角又溢出一缕鲜血，落在她粉白的衣襟上，像一瓣凋零得太早的花。

　　可……可是。
　　老龟不是说，桃林有她想要的答案吗？

　　林惊鹊觉得眼前越发朦胧，那股陌生的酸涩感再度冲上她的鼻腔。她死死握住沉青的手，说不出话，却不住地摇头。

　　她从没问过这种问题，也不想要此种答案。

　　这不是她想要的。

　　林惊鹊看着眼前越发虚弱的人，轻声问道：“我……是什么妖？”

　　沉青的目光悬在林惊鹊盛满泪水的眼中，她笑了：“是……一丛……特别特别漂亮的……丁香花。”

　　原来如此……
　　那些反复出现的紫色梦境，玉简上衔着丁香的巨鸟。

　　林惊鹊的脸颊靠着沉青冰凉的手掌，她轻轻摇着头，而后望向久离。

　　她注意到久离脸上有一瞬的错愕，可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多想。

　　“帮帮我。”她道。

　　不是请求，也并非命令。久离迎着她的目光，银灰色的瞳孔微微缩紧。他看见她眼底那片朦胧的水光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清醒。

　　“好。”

　　他没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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