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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河村和画皮术(二十二)
丑时正,善河村。
烈火焚烧过后的残垣断壁中,只有几间修复好的院落亮着灯,敞着门,时不时有人搬着箱子往马车上放,隐隐伴着人声。
麻叶儿啃了口黄瓜,跳下院子旁塌了半边的砖墙,将椅墙站着的中年男人拉到了一旁,朝搬东西的人抬了抬下巴,低声问道:“衡叔,这都哪儿来的?大半夜的突然冒出来,我还以为遇到山匪了。”
衡叔嘬了一口烟,眯缝着眼道:“镇国公府的人。”
他用烟杆子指了指扶刀站在马车旁的高大男人:“瞧见那个了没有?穿着金红二色龟纹步人甲的,那可是当今最年轻的四品武将,镇国公一手提拔上来的,叫什么兰嵩,下个月就要去钦州赴任,小世子这时候派他来,是信不过咱们呀。”
麻叶儿蹙眉:“那怎么办?若是让这些人插手了,抓黑蛟的事儿岂不是泡汤了?”
衡叔磕了磕烟灰:“再等等,等到了地方看情况,要寻蛟,还得靠我们,这群人肉体凡胎,真要往前冲也是做咱们垫脚石的命。”
麻叶儿点点头,可心里还是打鼓:“世子爷是不是也要来?院里那俩娘们儿万一告状,世子爷不信咱们……”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人拍了一下,只见他哥麻秸儿气喘吁吁站在他身后,朝不远处的山丘上抬了抬下巴:“世子来了,皮子紧着点儿。”
麻叶儿心下一凛,赶紧收了声,探头探脑地往哥哥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山丘被院墙拐角遮了一半,隐约能看见上头蹲了个人,因为在黑暗里只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像个球。
站在山丘上的江辰正蹙着眉,试图用圆水术察看安澜的情况,方才山头猛得一阵,有开天裂地之势。附近的河水小溪都涨了水,淹了浅滩还往林子里漫了十几丈,就连村子里的井水都在咕嘟咕嘟往外冒。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也不知道引龙潭现在什么情况。
不过他更担心安澜的情况,镇国公府的人来报,云星云月出了红袖招直奔善河村来了,安澜定然在这附近。
可是用了几次圆水术都没用,始终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云雾,听不见半点动静也没见到人影。
越急越想,越想越气,他一掌拍散聚成圆球的水,正打算下山去寻人,就见父亲镇国公从坡底上来。
镇国公已年过不惑,一共就俩孩子,长女江研、次子江辰,无通房无侍妾,一辈子都在家和定州边关之间来回。
他身形高大,虽是武将却生了一张俊秀文气的脸,幼时常被人嘲笑是个‘小娘子’,可他枪出如龙,于战场之中常立不败之地,当年定州一战,本可大获全胜,可惜官家听信谗言,下令收缩战线,将他召回京城,任由夏州党项人崛起,否则如今莫说议和,便是直取夏州都不在话下。
可惜了。
他登上小丘,见自己儿子正拍散一洼水,就知道他又在用圆水术找安澜的踪迹了。可安澜也不是傻的,那么多次江辰都能顺风顺水找到她,又怎么会不知是江辰在她用的东西上做了手脚?
可她没有说,也没有阻止,依旧这般假装不知,无非是感恩夫人这些年对她的照顾,是一位寄人篱下的姑娘对主家子女的一种退让,而非情爱。
可惜他那傻儿子不懂,或者说他有恃无恐,不想懂。
“父亲。”江辰垂下头,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可看不到就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镇国公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紧收拾东西往引龙潭去,离昏晓线开门之日还有九个月,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尽快把路摸清楚。”
“我想再等等,现在天还黑着……”
“江辰,”镇国公打断他的话,“明日一早安澜就到引龙潭外的天峡洞,加紧收拾东西开拔,听明白了吗?”
江辰一怔,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说不出的惊喜:“她来找我了?”
见他这幅模样,镇国公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直接打断他的妄想:“她是送人过来,赵侑泽那小子栽她手里了。”
江辰蹙眉:“他们俩怎么撞上了?”
“不知道,”镇国公叹了口气,“都是孽缘。”
江辰眸光闪烁:“不行,他俩不能碰上,我要亲自去接安澜过来!”
“辰儿!”镇国公表情严肃,“你没有情丝,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别强求了。”
小山丘上的风有些大,吹得江辰心情凌乱。
“可我明明是喜欢她的。”
镇国公的手搭在江辰的肩膀上:“那是你的错觉,你只是慕强,觉得她比那些闺阁小姐要更配得上你,将来你若真的折了她的羽翼让她在家相夫教子的时候,你也就不那么喜欢她了,你也许就有万般理由说服自己,是她变了,她不是那个让你倾心的人了,你不喜欢她转而喜欢上别人是理所应当的。”
江辰一把甩开父亲的手,神色激动:“我不会!我跟那些三心二意的浪荡子不一样!”
“你会。”镇国公只是平静地直视着江辰的双眼,说出直白又残酷的话,“辰儿,你连亲情、友情都没有,又如何能奢望爱情。别给自己变成恶人的机会。”
。
与神明的对视令赵侑泽的魂魄剧烈震荡,沉沉睡了过去。云月赶回来的时候,云星正抱着疼晕过去的安澜,在她身上重新描绘符文,以压制安澜的神脉。
好在符文消解的地方不多,云星随身携带的神血足以将断点重新连接,不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云月和云星还是决定待此地之事了结后,带安澜去开宝寺住上一个月,静心养性。
躺在地上意识昏沉的赵侑泽隐约听到了她们的话,将开宝寺这个地方牢牢记在心里,但很快就被识海中那股乱窜的火苗给击晕了过去。
等再有点意识时,已经是鸡鸣三声,天光微亮的时候。
当时,他只觉得脸上落了些光,周遭寂静无声,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有细微的瓷器磕碰声传来,与之同步的是一位女子的低声轻唤:“安澜,先吃点东西吧。”
身上和嘴都被捆得严实,赵侑泽挣了挣发现自己四肢无力,连灵力都无法调动,他拼命睁开眼,认出这里是他先前住的东客院,他就躺在一张雕刻精美的拔步床上,边上还躺着一个人,正是他的亲信当归。
此刻的当归身上已经闻不见血腥味的了,面色并不苍白,他小心翼翼地朝当归身旁挪了一下,摸索着找到对方的手,温热的不冷也不烫,应该是没发烧。
赵侑泽悬着的心放下些许,识海中的火苗又开始作乱,意识昏沉之际,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抹倩影,这抹倩影绕过屏风朝自己缓缓走来,他还没看清对方的模样,便再次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次昏迷昏得起起伏伏,赵侑泽总觉得自己泡在一片碧蓝色的海洋里,有鱼儿从自己身边游过,他仰起头,水面是亮的,光穿过水面照下来,却照不亮自己周身的黑暗。
他努力地向上游,游啊游,游啊游,却怎么都触及不到那抹光,忽然一股暗潮激涌而来,冰凉感穿骨透肉,裹挟住他的全身,他奋力地向上,身体却怎么都不受控制,任由自己被这股暗潮卷入昏暗的海底,在他栽下去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腿化成了鱼尾,散发着碧蓝色的幽光。
赵侑泽猛地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光透过华丽的纱帘照进车厢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随车颠扑滚动,他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暗,仿佛昨夜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不一会儿,车子便停了下来,有人跳下车带动着马车整个震了一下,紧接着便是被温暖的春风送来的絮絮交谈之音。
赵侑泽坐起身凝神望去,只见一团烈火正与一株幽绿的藤蔓站在一处,烈火不必说定是安澜,而藤蔓对他来可太熟悉了,从小到大针锋相对、咬牙切齿的那种熟悉。
“兰庆和云簪怎么样了?”安澜站在马车前,顺手从头顶攀了一支桃花下来。
“没什么事儿,已经送回汴京了。”江辰走上前,却被一支刚攀折下来的桃花挡在了一步之外。
安澜:“从客舍带回来那只画皮妖呢?”
江辰犹豫了一下:“不太好,那皮被你搞坏了,已经出现紫斑,但那妖物始终不肯蜕皮,说什么虞家人是她的根,一株菟丝花一生只能缠绕在一棵巨木之上之类的,胡言乱语的,不过虞家的事我已经命人去查了,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点什么,徐阿潇那边倒是线索多些,要不要我……”
“我要去趟薛府,帮我弄个身份。”
江辰面露诧异:“去薛府做什么?查薛文蔚?”
安澜:“别问。”
江辰蹙眉:“当时薛府办丧事的时候,我父亲和恭亲王都去看过,他们没说什么,你去能查出什么?”
说着,他扫了一眼马车,神色意味不明。
安澜懒得在这件事上与他掰扯,直言道:“我的事你不用管。”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染血的符纸递给江辰:“送你一份功绩。这是从当归肚子里取出来的禁言符,我记得婶婶说过,表叔常年驻扎边关,你的字都是跟着恭亲王学的,你瞧瞧上面的笔迹,像不像恭亲王写的?”
江辰结果一瞧,鲜血将整张符纸浸透成了红色,但上面的符文在阳光下依旧熠熠生辉,行内人一眼便瞧出用的是上好的光明砂,这样的大手笔放眼整个汴京除了恭亲王,也只有宫里那位能用得起了。
他借着光阳仔细辨认了一番,蹙了蹙眉:“跟着恭亲王习字已经是年少时候的事了,幼年时恭亲王的字筋骨很好,这字差得远了。不过我记得在我十岁时,他从定州回来没多久,就因为惊马摔伤了手腕,在别院修养了好一阵子,此后写出来的字就变得软绵无力,之后,母亲便再也没让我去过恭亲王府,也不知他之后的字是怎样。”
“如果,他手受伤是装的呢?”
江辰挑眉:“你怀疑什么?”
安澜低声道:“没什么。”
江辰:“你怀疑是恭亲王杀了南巫圣女?”
“太巧了,不是吗?满门被屠的那一晚,我拼尽全力刺伤了那个带着面具的人,而恭亲王偏偏在这个时候伤了在了同样的位置,在别院躲过了大理寺的查验。”安澜语气平淡,额头沁出的一层薄汗,在顷刻间便被林间的风吹散了。
江辰:“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
“所以我要去查,画皮妖的事儿归你,薛文蔚归我,还有车里那个人,也给你,问出什么问不出什么都不必告诉我,算是你把颦儿给我的报偿。”
江辰苦笑:“说什么报偿,我们是一家人……”
“别,我一没上族谱,二不打算嫁给你,即便是收养也是口头上的,这些年婶婶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镇国公府养我的花销我也会悉数还上,就车里那个,你估个价,看能抵多少账?”
每次面对安澜,江辰都有种无力感,他对人对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没有足够耐心去软磨硬泡的,唯独对安澜,他百般想要融化她那颗冷硬的心,却百般受挫。
父亲说得没错,他确实想要折了安澜的翅膀,一了百了,日后也就不必那么麻烦了,可他也终究舍不得。
江辰叹了口气:“他可是恭亲王世子。”
“那又如何?你都敢烧他御赐的鳌灯,杀他精心养护的小马,反正得罪一次也是得罪,得罪三次也是得罪。再说了是他在客舍救了徐阿潇和画皮妖并藏匿起来,说明他与此事有关。官家不是最不喜权贵豢养妖物吗?”
桃花枝被安澜摆弄着,落了下许多粉嫩的花瓣:“你们镇国公府近几年不是跟恭亲王府不对付吗?朝中立储之事在即,开封府主事的位置空悬一年多了,几位皇子哪个不心急?若是他能吐出点一星半点,便足以助镇国公府支持的那位入主开封府了吧?”
话都这么说了,江辰还能反驳什么呢?他私心也是想要留下赵侑泽的,这人身上的秘密真的很多,但能在这种荒郊野岭里犯到自己手上的机会可不多。
“行,人留下,我派几个人送你回汴京。”
安澜:“不用,我还有事要做。对了,记得问完话把他和那名护卫的记忆抹掉,别留下痕迹。”
说完,便朝马车走了过来。
安澜打开车门,正对上赵侑泽那双无神的、碧海一般的眼睛,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但莫名的还是心虚了一下。
手中的桃花枝已经被把玩得只剩下残红碎蕊,她垂下眼帘,将其塞进对方衣襟:“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行事不谨慎。桃花枝还给你,此后就当不认识吧。”
说完,她便伸手轻点赵侑泽的眉心,一团小火苗蹿进了对方的识海,让其再次陷入漆黑的汪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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