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顾弘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拉着暮云来到京城最有名的清音雅舍——“听雪阁”。

　　这里虽名义上是青楼，但更以汇聚顶尖乐师、文人墨客而闻名，是许多达官贵人附庸风雅、暗中交际的场所。

　　他原本只是想找个绝对安全、不会被王叔顾清晏或者宫里眼线轻易找到的地方，和这位近日来因各种纠葛而处于风口浪尖的暮提督，好好谈一谈。

　　他手里捏着沈栖竹托王叔转交、又被王叔丢给他跑腿的那份加密星图，总觉得这是个绝佳的由头。可寻常茶楼酒肆都不够隐秘，鬼使神差地，他就想到了这里。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暮云在听雪阁门口只犹豫了一瞬，竟真的跟他走了进来！而且，看暮云那略显僵硬的动作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顾弘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杀伐果断、令百官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提督，是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

　　这个发现让顾弘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窃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原来无所不能的暮云姐姐，也有她不熟悉、会感到无措的领域。

　　他们要了一间最僻静的雅阁，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喧嚣。暮云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并非男装，但那通身的冷冽气场，让进来送茶点的侍女都吓得手抖。

　　“暮云姐姐，你……你没来过这种地方啊？”顾弘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

　　暮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让顾弘瞬间噤声，感觉自己好像问了什么蠢问题。她端起茶杯，动作却不像握绣春刀那般流畅自然，略显生硬地抿了一口，才道：“有话快说。此地不宜久留。”

　　顾弘连忙正色，将那份星图取出，推到暮云面前：“这是沈监正让我转交的，关于地脉异常的点位，或许对皇陵案有帮助。”

　　暮云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塞入怀中，点了点头：“代我谢过沈监正。”她顿了顿，看向顾弘，目光锐利，“你特意找此地，不止是为了送图吧？”

　　顾弘被她看得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鼓起勇气道：“暮云姐姐，我……我看到了你和蔺厂督……”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暮云神色不变，只是眸色更深了些：“所以？”

　　“所以……我觉得，这京城要乱了。”顾弘压低声音，身体前倾，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精光，“王叔和沈监正在查天象背后的秘密，你和蔺厂督结盟对抗暗处的黑手，连苏子墨那个太医都搅和进来……陛下他……”他迟疑了一下，没敢妄议君父，但意思不言而喻。

　　暮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你会弹琴吗？”

　　顾弘一愣，摇了摇头。

　　暮云起身，走到雅阁角落摆放的一张古琴前。那琴木质古朴，弦丝冰清。她伸出那双惯握绣春刀、布满薄茧的手，轻轻拂过琴弦。

　　顾弘屏住了呼吸。他难以想象暮云弹琴会是什么样子。

　　下一刻，清越的琴音自暮云指尖流淌而出。并非他想象中女儿家的婉转缠绵，也非文人雅士的清微淡远。

　　那琴声初时低沉，如雪夜潜行，暗藏杀机；继而铮铮，如金戈铁马，破阵而出；时而激越，如鹰击长空，睥睨四方；最终却又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如同旷野寒风，吹拂着无边落木。

　　这琴声，分明就是暮云自身的写照！是她的戎马生涯，她的杀伐决断，她的孤高寂寥。

　　顾弘听得痴了。他仿佛透过这琴声，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更加复杂的暮云。不仅仅是那个令人畏惧的锦衣卫提督，更是一个有着磅礴气概与深沉心事的……人。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暮云收回手，转身看向犹自沉浸在琴音中的顾弘，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弘儿，”她忽然用了旧时的称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顾弘耳中，“我知道你的野心。”

　　顾弘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对上暮云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想辩解，想掩饰，但在那样的目光下，所有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

　　暮云走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王爷。她记得他母妃去世那年，他躲在假山里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小兽；记得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那双倔强又不甘的眼睛；也记得他偷偷习武、苦读兵书时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你和你王叔不一样。”暮云缓缓道，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和的意味，“他看似荒唐，实则通透，所求或许并非那把椅子。而你……”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的眼睛里，有狼一样的目光。你看那把龙椅的眼神，我见过。”

　　顾弘的心脏砰砰直跳，血液仿佛在瞬间涌上了头顶。他最大的秘密，隐藏在最深处的野望，就这样被暮云轻描淡写地戳破了。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暮云却打断了他，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世道，弱肉强食。不想被人鱼肉，就要有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你的野心，并非罪过。”

　　她看着顾弘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继续道：“陛下春秋鼎盛，皇子众多，你无母族强援，前路艰难。但……并非毫无希望。”

　　顾弘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暮云微微俯身，靠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我知你的野心，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顾弘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暮云。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与决绝。

　　不是敷衍，不是试探，是真正的、重量千钧的承诺！

　　锦衣卫提督，手握诏狱、监察百官的无上权柄，竟然选择站在他这边？支持他一个看似毫无胜算的年轻王爷？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顾弘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暮云，那双总是带着桀骜与冰冷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守护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雨夜，是王叔顾清晏背起了无助的他。而今天，在这个充斥着脂粉香气与靡靡之音的听雪阁内，是这位他既敬畏又依赖的暮云姐姐，向他递出了通往权力之巅的第一块基石。

　　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眨了眨，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湿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前所未有的坚定：

　　“暮云姐姐……”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却承载了他此刻全部的心潮澎湃与誓约。

　　暮云直起身，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暖意掠过。她拍了拍顾弘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路还长，一步步走。”她说完，转身向外走去，赤色的衣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顾弘看着她的背影，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一刻，少年王爷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他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听雪阁外，夜色正浓。而一场由野心、承诺与复杂情感交织而成的全新棋局，已然在这对意外的同盟者之间，悄然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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