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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1)
今晚的天色并不好。
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际线,月亮被藏在云层中不见踪影。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却没有变得清新,反而弥漫着一股河底淤泥被翻起的腥锈气,随着每一次呼吸,混着河水,一同灌进太宰治的肺里。
水是活的,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挤入,取代本该存在的空气。气管先是传来尖锐的刺痛,随即被更深的、撕裂般的胀痛取代。肺叶在胸腔里徒劳地收缩,试图从水中榨取一丝氧气。它们像两只被迫装满了泥沙的囊袋,不断向下坠落。
太宰治半浮在水面上,黑色的发丝纷纷散开,河水一波波漫过他苍白的脸颊。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黏腻而冰冷的触感。他的眼睛虚成一条缝,不是为了看——实际上也没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只是本能地避免沙粒直接刺激眼球。
如果忽略掉肺部那几乎要炸裂的痛苦,太宰治对此确实也适应良好——这包裹全身的冰冷,倒像是一个沉重的拥抱。若是一切顺利,意识会在缺氧中渐渐沉睡。失去控制后,这具躯壳会遵循着重力的召唤,缓缓下沉。
最后的最后,胸腔里那点被水挤压得几乎不存在的氧气会被彻底抽空,残存的知觉将沉入无边的黑暗,而心跳——那固执的、证明着“生”的鼓点,也会在漫长的间歇后,彻底停摆。
这便是死亡。
太宰治已经很多次接近这个终点,可最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被打断。
也许这一次会有所不同?在尝试之前他也没有绝对的肯定。
应该要失败了吧。
——在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
……
……
借着路灯,你盯着河道中央漂浮着的东西看了一会儿。一阵冷风吹过,就连因摄入酒精有些微醺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不,那怎么看都像是个人——由于一身黑色的西装和隐约可见标志性的绷带,答案变得清晰明了,毋庸置疑。
当然,太宰治早就告诉过你他的自杀计划,你甚至也亲眼看见过他露出的对死亡的向往。所以现在见到他漂在水中疑似自杀的模样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会因自杀失败而不得不自己爬起来,或者等着人把他捞起来。
但这个人应该是你吗?
你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已经不自觉翻过路边上形同虚设的护栏,脱下鞋子挽起裤腿朝着河道中央走过去了。这么做也只是一点心理安慰,因为河水的高度很快就漫过你挽上的裤脚,直逼腰身。
仔细想想,认识一段时间之后,其实你很少真正做出过干涉太宰治寻求死亡的行为。除了那一次被绑架的时候——你姑且可以算是为了救下他而做出了某种努力,可即使不这么做,他也未必会死。但除此之外,你没怎么接过他提起自杀的话茬,也鲜少做出过什么表态。
你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从枪口下救一个人,只需要制止扣动扳机的这个动作;可想要救下一个本就站在悬崖边上自愿凝视崖底深渊的人,绝不是把他拉走就行那么简单。这份投射在求死之人身上的“在意”,最终可能会沉重到将自己也一并拖垮。
至少你从没有那么坚定不移的信念。更何况,对于太宰治,你总是遵循着一条无形的边界。
不多过问,不去深究。
最好也不要抱有太多期待。
每向前一步,脚下的泥沙就陷得更深。来到太宰治身边时,水位已没过胸口。他双眼微睁,似醒非醒。你伸出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稳稳扣住肩膀,借着水的浮力,缓缓将他拖向岸边。
你看见他嘴唇微微开合,也许是声音太轻,也许是你太过专注,什么也没听见。
即使在水中,他的身体也比想象中更轻。肩膀单薄得几乎能摸到骨头的轮廓,不需要你多花力气。
你一步一步倒退,终于重新回到了岸上。从水里走一遭再回到路面,就连酒精带来的升温也抵挡不了这阵寒冷的反差。
太宰治躺在路边,闭着眼,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连呛水的咳嗽也没有。
你确信自己刚刚不是眼花,但你等了一会儿后,也没见他起身。
你单膝跪地,俯身靠近。湿透的黑发比平日柔顺得多,紧贴着他苍白的脸颊——因冷水的浸泡,那肤色几乎透明。闭着眼的他,面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你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实漂亮,尽管以往你从未有过仔细端详的心情与时机。
你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触感冰凉,沾着细碎的水珠。随后,整个掌心缓缓贴合上去。
他依然没有睁眼。
于是你抬起右手,指尖在他脸颊上停顿片刻,轻轻落下一记拍打。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冰冷肌肤泛起一丝微红。
……
……
……
“咳咳、…星野さん,你叫醒我的方式怎么这么粗暴?”
太宰治吐出一口呛进肺里的河水,而你也适时收回了手,看着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水渍,手肘撑在地面缓缓坐起。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几颗冰凉的水珠溅到你脸上,随即又低头咳嗽了几声。
“我还没有使用更粗暴的办法。”
“……好可怕,我不要。”他垮下一张脸表示不满,“本来入水自杀到一半被打断就已经够糟糕了,我可不想再经历别的痛苦。”
“我以为比起溺水的痛苦,这还不算什么。你部下呢?”
也不顾干净与否,你在这混着石子与泥沙的地面坐下。太宰治的视野这时才彻底清晰,目光先是在你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你湿透的衣裳。
你顺着低头看了一眼,又无所谓地抬起头。你穿着外套,身上遮得严严实实。
“我把他们支得很开,可能正在哪个角落找我吧。”
“早就想说了,幸好你不是我的上司。”
太宰治的视线慢悠悠移回你的脸上,你十分从容地与他对视。
“星野さん,你喝酒了?”
“是啊。工作需要喝了一点吧,但我酒量还行,这种程度醉不了。”
“原来是工作啊——”
他拖长语调,鸢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的身体向前,你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似乎又被他拉近,甚至能够隐约感觉到呼出的气体,热乎乎的,驱散了脸颊的僵硬。“我还以为是约会呢。”
你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
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混着水珠变得透亮。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暧昧,连原本常有的危险感也在夜色加持下变得迷人。
仿佛精心设计的诱惑。
然后你抬起手,在他直勾勾的注视中,掌心轻轻按上他被水浸得柔顺的发顶,向后一推。
“是工作,还没敲定下来的合作商谈。”
因为上一期杂志销量暴增,一家媒体投资公司看中了杂志社的潜力——更准确地说,是看中了你的潜力。社里派你与对方代表商谈,今天只是初次会面。
那位代表比想象中年轻,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社会学研究者兼项目总负责人。
但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你们现在都是彻彻底底的商业关系。
太宰治被你推得向后微仰,却不见恼意,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你偏开了视线,凝视着更遥远的江对岸的景色:“你该不会想说这家公司与港口mafia有关系吧,还有,出现在这里真的是巧合吗?”
你虽然有些头脑发昏,但还没到稀里糊涂的程度。
太宰治的发言的确引人遐想。但你不会忽略,这突如其来试探背后的深意。
真难得,他居然在主动关注你的工作。
“怎么可能啦,一点关系也没有哦。”被你这么说,太宰治瞪大了眼睛,神情无辜,连音调也上扬了不少。“这就更冤枉了…我的入水自杀正实行得十分顺利,是星野さん阻止了我触手可得的死亡吧?”
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你想的话,现在再回水里去,我也不会拦你。”
不会拦着,无非就是等人进去以后再捞回来一次而已。
太宰治低笑出声,你又有些不明所以。
“难道这就是隐藏的毒舌属性吗?”
他的语气中有真情实感的好奇。
“……没有。”你顿了顿,又迟疑地补充了一句,“好吧,可能是比平时尖锐一点。”
“我觉得很有意思,”他眉眼弯弯,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很少能听见星野さん这么直白的表达想法——平时简直称得上少言寡语嘛。”
闻言,你心中的警铃响起,即使酒劲未消,也不自觉地往后面挪了挪。“少言寡语…哪有那么夸张,只是觉得没必要说那么多。”
这是你多年来寄人篱下,以及在各个打工场所培养出来的习惯。讲话只需要点到即止,多说意味着多错。
当然,在太宰治面前,这条法则的意义不大。
“什么是有必要的呢?”
“……你不要明知故问。”
“欸,那好吧,我换一个问题——”
他歪了歪头,嘴角的笑容加深,似是早已对此有所预料,如猎人铺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着猎物主动上钩,一字一句地轻声问道。
“星野さん,你是不是在躲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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