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年代（高粱X马晓东）

　　入伍通知书是半个月后送达寨子的。
　　那天傍晚，高粱正蹲在自家小屋门口，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马晓东留给他的小刀，削着一根打算做新锄头把的木棍。老支书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沿着寨子里坑洼不平的土路，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高粱，你的。”老支书把信封递过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部队来的。”
　　高粱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信封，呼吸都停滞了。他手上还握着刀和木棍，就那么僵在那里，不敢去接。
　　老支书把信封又往前送了送：“傻小子，接着啊！好事儿！”
　　高粱这才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扔下刀和木棍，双手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才颤抖着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信封。
　　信封上印着红色的部队番号和“入伍通知书”几个大字。
　　他手指哆嗦着，撕了好几下才把信封口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通知他已被批准入伍，要求他在指定日期前，到县武装部报到，统一前往部队。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
　　高粱反复把那几行字看了又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巨大的狂喜从心底涌起，冲得他头晕目眩。他想笑，嘴角咧开了，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喊，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最终，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张通知书，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聚起滚烫的液体。
　　老支书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给咱们寨子争光了！好好干，别给咱山里人丢脸！”
　　高粱用力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消息像长了腿，瞬间传遍了整个寨子。乡亲们纷纷涌到高粱那间破旧的小屋前，七嘴八舌地道贺。这个塞过来几个煮鸡蛋，那个拿来一双纳得厚实的鞋垫，还有大娘把舍不得吃的一小块腊肉也硬塞给他。
　　“到了部队，听首长的话！”
　　“好好吃饭，别饿着！”
　　“打仗的时候机灵点，别傻乎乎地往前冲！”
　　朴实的话语，真挚的关怀，让高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他在这寨子里吃了十几年百家饭，穿了十几年百家衣，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烈而纯粹的、被当做自家孩子般的牵挂。
　　他笨拙地回应着，把那些饱含情谊的东西一一收下，心里涨得满满的。
　　喧闹一直持续到深夜，乡亲们才陆续散去。
　　小屋重新安静下来。煤油灯如豆的光晕摇曳着，映照着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捆扎好的行李卷——那是他自己准备的，几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裳，那本《基础战术图解》，马晓东给的笔记本和铅笔，还有乡亲们送的那些东西。
　　他坐在门槛上，没有睡意。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张入伍通知书。
　　兴奋和喜悦渐渐沉淀下去，随即一种更深沉的情感浮了上来。
　　他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了。
　　要离开这些虽然贫瘠却给了他温暖的山峦和寨子。
　　要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未知的世界。
　　而那个在世界另一端的人，他知道了吗？
　　高粱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上面是他歪扭的字迹——“马晓东，俺体检过了。”
　　现在，他可以写上下一句了。
　　他回到屋里，就着昏暗的灯光，拿出铅笔，在那行字下面，更加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俺收到通知书了。俺要当兵去了。”
　　写完后，他看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纸重新折好，小心地放回衣兜，紧贴着胸口。
　　那里，还藏着另一个秘密——是马晓东离开时，塞在他手里的。当时太过混乱和伤心，他直到回去后才发现，那是一张叠起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上海的地址。
　　那是马晓东留给他的，唯一的联系。
　　他一直没敢动，也没敢看，像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贝，贴身藏着。
　　现在，他终于可以，也必须，动用这个地址了。
　　几天后，出发的日子到了。
　　天还没亮，寨子口就聚满了人。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青年们，一个个被亲人围着，叮嘱着，抹着眼泪。
　　高粱没有亲人来送。他背着那个不大的行李卷，站在人群边缘，身形挺拔，额角的疤痕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冷硬。
　　老支书代表寨子，又叮嘱了他几句。乡亲们也纷纷围过来，说着最后祝福的话。
　　高粱一一应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那条通往山外的、马晓东离开时的路。
　　他知道不会有奇迹，那个人不会出现。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
　　终于，接兵的干部开始点名，准备出发了。
　　高粱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山水和乡亲，转身，准备汇入队伍。
　　这时，一个身影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冲到了他面前，是黑娃。
　　“高粱哥！等等！”黑娃手里攥着个东西，猛地塞到他手里，“给你的！路上吃！”
　　那是一个还温热的、用树叶包着的烤红薯。
　　高粱看着黑娃跑得通红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暖，接过红薯，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谢了！回去听支书的话！”
　　说完，他不再犹豫，挺直脊梁，大步走向那辆挂着红花的解放卡车。
　　爬上卡车车厢，站在一群同样激动又茫然的青年中间，看着下面挥舞的手臂和渐渐远去的寨子轮廓，高粱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但他用力眨了眨，把泪意逼了回去。
　　他不能哭。
　　他是去当兵的。
　　是马晓东期望他走的路。
　　卡车颠簸着驶出山区，驶向陌生的平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动了他胸前口袋里，那封刚刚在县武装部临时借了信纸信封、贴着邮票、寄往上海的信。
　　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是他练习了无数遍、依旧不算好看、却足够认真的字迹：
　　“马晓东，俺当兵走了。等俺安顿下来，给你写信。高粱。”
　　车轮滚滚，载着一车年轻的梦想和离别，驶向远方。
　　高粱的人生，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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