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千万重

　　乌川的清晨如约而至。
　　宋云华宿醉，尚未清醒，带着凉意的夏日清晨，屋外阳光明媚，蝉鸣四起，他躺在床上，周身裹满了冷汗。

　　那是一场噩梦，那是一场无数次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噩梦。
　　真实，喧嚣，暴雨，黑暗，扭曲。

　　“哥，阿溪在学校好像出了点事，我和小宛要去一趟学校，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晚上吃饭不用等我们。”宋云福的声音有些急，隔着沙沙的电话磁波，显得有些失真。

　　宋云华刚和他的老师在外地参加了一场灯花大赛，拿了一个不错的名次，老师高兴就给他批了长假，顺道叫他回乌川看看，还有没有想学做灯的孩子，可以试着在乌川招收无骨花灯传人。

　　他应了声好，却又突然想到，自家侄女从小就乖顺，就算开家长会，也是宋云福和刘宛两人中随便去一个。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两人共同前去？
　　他还想多问一句，那边便已经匆匆挂了电话。

　　院外的天难得阴沉，黑压压的云层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古城，宋云华心中压抑，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看着这天是要下大暴雨的样子，他拿着手机，思考几秒，决定再打个电话去，叫宋云福开车慢点。
　　那辆小车早就该寿终正寝了。前两天开时，他明显感受到刹车已经不太灵敏，一直想着要去修，但苦于招徒过忙，一直没空。他看了看天，这样的天，暴雨在所难免，要是水势过高，是很容易熄火的。

　　电话拨出去，好半天没人回应。
　　他拧着眉，又看了看外面，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不过一分钟，地面就已全部潮湿。
　　那种不安愈发浓，他准备再打一通，如果还没人接，他便要自己前去了。

　　“宋师傅！我们来了。”不等他动作，前两天去各家招收的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地进了院子。
　　收徒开班任务在前，宋云华看了看手机，应该不会有事，他心想。

　　手机被塞进包里，他转身招呼着那群孩子进到屋里。猛地，大风刮过，桌边一盏漂亮鱼灯砸落在地。

　　那天的讲解在梦中变得模糊又混乱，他完全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
　　那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会儿好奇地盯着他手上翻飞炫目的花灯，一会儿看热闹似的瞪着他接完电话后惨白难以置信的脸庞，一会儿冷冰冰地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

　　那场雨是乌川近二十年最大的一场，狂风呼啸，暴雨倾盆。附近的山区出现大量灾情，洪涝、滑坡、民居倒塌……抢救官兵和政府人员一批接一批地冲向前线。省台不断地播放更新灾情信息，无数的乌川人心中凄惶。

　　洪水淹没的是他们大半辈子的积蓄，山石盖住的是他们辛苦耕耘的良田，雨水冲走的是他们至亲至爱的家人。
　　那一天，很多人都不知道——一场大雨居然会带来如此毁灭性的打击。

　　就像宋云华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弟弟弟妹会永远留在那场大雨当中。

　　雨势过大，车速过快，视野受阻，刹车失灵，失去控制的老旧小车一头冲向路边的横梁，撞在刚好路过的大卡车上，剧烈的撞击瞬间连车带人取走两条生命。

　　宋云华大脑混乱，他到达医院时早已浑身湿透，医生的种种安慰嘱咐通通像流水一样被阻隔在耳膜以外，他浑浑噩噩地看向那两具血肉模糊的担架。
　　医生说：“节哀。”
　　警察说：“准备后事吧。”

　　他还是没从骤然的失去中回过神来，接下来应该干嘛？节哀是什么？该怎么告诉妈？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风弟弟弟妹躺在这里冷不冷？
　　他静静地站着，过了好久，两分钟？五分钟？还是半小时？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朝医院外面跑去。
　　他的侄女。
　　他的侄女还在学校，他的侄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学校等待着她的父母来为他们撑腰。

　　他大步往外跑，速度出奇的快，撞到人也没说道歉，只是一味地往前跑。

　　世界开始混乱，坍缩。
　　但他还在跑，暴雨越来越大，黑沉沉的水无孔不入地涌向他，裹住他，扼住他的咽喉。
　　猛然，床上的宋云华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疯狂吸取新鲜的空气，慢慢地，他退出了那场恐怖的梦境。

　　“大伯，出来吃早饭了。”门口响起宋绩溪轻缓的声音。
　　“好……”他下意识回应，嗓子却几近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缓和好情绪，他才抬手擦了把脸，出了门。
　　早餐简单，水煮蛋加白粥，还盛了两盘油汪汪的咸菜。大概是考虑到宋云华昨晚喝醉了酒，他的面前还放着一杯蜂蜜水。

　　“宋大伯，先喝点蜂蜜水，不然一会儿要难受。”杨景相当自然地把水往宋云华手边松了松，企图将尊老爱长的优良传统美德揽在自己身上。
　　一向会开点玩笑的宋云华今天倒是离奇的沉默，他喝了口蜂蜜水，偷偷看向还在厨房里端蒸包子的宋绩溪。他想起了昨晚自己喝醉后说的那些话，他有些害怕，那些事情，曾深埋在宋绩溪的心里。

　　自家侄女乖巧，后来的日子里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悲伤，是他莽撞了，喝了两口酒，就敢随意揭开腐烂生疮的沉疴旧疾。

　　“大伯，我今天要去一趟江老师那里。”江老师是宋绩溪的古籍修复老师，“他昨天晚上给我发了条消息，有个活，要我去接。”
　　“好。”

　　饭桌难得沉默，神经大条的杨景也有了些不自在，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阿溪姐，你看短视频了吗？昨晚上韩重发了无骨花灯2.0，反响很好，里面你的视频出镜也引起了小范围讨论。”
　　他又转向宋云华笑眯眯说：“还有，网友也夸您了，说您做的灯好看。”

　　尴尬的气氛有所缓和，宋绩溪率先开口：“还没来得及看。”
　　“一会儿有时间我看看。”她看了一眼宋云华，补充道：“昨晚睡得早。”

　　大概是“睡得早”稍稍消解了宋云华的罪恶感，他两口喝完碗里的粥，对两人说：“我吃好了，昨天那个模具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细节处理方式，我先去画图。你们慢慢吃。”
　　说着他有些慌张地躲回了屋里。

　　杨景有些不解，模具的事宜昨前天就已经全部弄完，哪还有什么更好的。他瞟了宋绩溪一眼，那张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
　　他把头埋在碗里，思来想去，觉得唯一可能出现古怪的，就是昨晚宋大伯说的那番话。

　　福至心灵，他有话想说，却也生生拐了个弯：“阿溪姐，我今天就要回去了，这一趟出来得太久。公司那边除了这个项目还有很多工作，一直在外办公也不方便，加上现在各种细节上有了大伯和韩重的帮忙，也基本敲定。”
　　“我该走了。”

　　“今天吗？”宋绩溪猜到杨景要走，却没想到会这么赶。
　　“嗯。下午的高铁，赶到机场，连夜回去。”杨景放下筷子，看向宋绩溪的眼底涌出了浓烈的情感——那是深爱着家乡的人才会露出的，他接着说：“我得回去商讨，生产公司尽量选用我们乌川本地的工厂，另外，销售渠道的搭建，宣传的配合以及后期的种种安排。”

　　他笑嘻嘻地说：“我也要尽一份乌川子弟的力量。”
　　宋绩溪觉得这个小胖墩弟弟是彻底长大了，小时候总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屁孩，现在也长成了很好的大人，懂得了深爱家乡，懂得了责任与担当。

　　所以，每一个人都在往前走，她也一样，也该往前走向前看。
　　“祝你成功。”

　　杨景带着姐姐们的祝福踏上了回去的旅途，宋绩溪也收拾东西准备去一趟老师那儿。
　　当年出事后，宋云华找到她，带着她有条不紊地办完父母的后事，后来她说什么也不去学校，连高考也无心参加。每天在家里浑浑噩噩地盯着墙角发呆，当她又一次拿起宋云华的裁纸刀往胳膊上划的时候，宋云华果断地将她带离了乌川。

　　起初两年也没干什么，宋云华在他的老师家做灯，她就跟在边上看。他们去参加比赛，她就跟着去当个吉祥物。

　　后来宋云华觉得她一直这样下去不行，就拜托自己的老师给她找一份适合女孩学习的非遗，一是有点事情做，二是能学一门手艺以后能糊口。于是，修复古籍的江老师就这样出现了。

　　宋绩溪很有天赋，加上突逢变故，性子里的那些跳脱被尽数磨尽，更能坐得住冷板凳。
　　读书，学艺，调配，宋绩溪认认真真地做着手里的事情，后来竟然也真就做出了些名堂。江老师常接到一些博物馆的古籍修复工作，只要不是太复杂，就会让她来经手。

　　这次的工作似乎是个大工程，北地修地铁挖出了一个墓穴，里面刨出了许多古籍，但破碎严重，需要专业人士修复。江老师一个人完成不了，就联系宋绩溪，预备带着她一同前去。

　　“大伯。”宋绩溪收好了东西，站在宋云华的门口，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应，但她知道，大伯在里面听着：“我这次去可能要很久，至少两个月，奶奶和你在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顿了顿，薄唇微动：“我没有难过，我也很想听爸爸妈妈的故事。昨天……”
　　“谢谢你，大伯。”
　　谢谢你让我知道，爸爸妈妈的相爱，爸爸妈妈对我的爱。

　　她转身离开，将将走到院子，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的拉开，宋云华有些气喘，该是紧张的，他大声说：“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报平安，平时多给奶奶和我们发消息。”

　　那悉心的嘱托似乎在圆着什么遗憾。
　　人与人之间，只要有了因果，有了寄托，那么这份因果就会保佑那个人平平安安。如果你想要谁平安，你就告诉他：到家了给我回个消息。

　　宋云华的遗憾是那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注意安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再也不敢忘记这句话。

　　宋绩溪笑着点头，拎着行李出了门。
　　她还有人要告别。

　　【青山】有员工，平时也有宋云华照料，宋绩溪不担心。她转身进了【随意】，江雅难得没同平时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睡觉，前台桌上摆满了她的化妆品。她正拿着一把小刷子在眼皮上扫眼影。

　　“我要出去。”
　　“多久？”
　　“有点久。”
　　“奶奶不用担心。”
　　“谢谢。”

　　江雅动作一顿，还未完工的半个小烟熏觑过来，眼神里分明是“一天天尽说屁话”的意思。
　　宋绩溪笑了，靠在前台边上，指着一管玫红调的口红，“用这个好看。”

　　江雅瞥了一眼，扬了扬下巴颏示意自己知道了。
　　“谈男朋友注意些，远离大渣男。”宋绩溪仔细看完好朋友化完整个妆容，当她拿出香水开始喷的时候，她就明白，这次的对象是条大鱼，她没忍住多说一句。

　　江雅不置可否，终于屈尊降贵地吐出两个字：“少管。”
　　“懒得说你。”宋绩溪气笑了，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楼上。

　　想问韩重下来了吗，却又觉得有些古怪，自己为什么要问？去老师那里是工作，韩重没必要知道。但不告别又觉得没礼貌，毕竟最近一直相处，人家还帮了那么大的忙。
　　思来想去还没个着落，收拾好的江雅已经发话了：“人早上出去了，不在。”
　　果然，在闺蜜眼里，没有“不着痕迹”这种说法。

　　“谁问他了！”宋绩溪赧然，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她嗔了江雅一眼，有些慌乱地逃离：“我先走了，拜拜。”
　　她蒙头往外冲，一下撞进迎面而来的人怀里。

　　“这是？”韩重扶稳宋绩溪，看向她的行李问道。
　　宋绩溪猛地站直，脸泛着红，深吸了两口气才缓和了怦怦直跳的心脏：“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韩重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冒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他慌乱的解释，宋绩溪瞧出端倪，装作没听见后半句话：“我本职做的是古籍修复，最近有个活，要出一趟远门，需要很长时间。”

　　“我可以一起吗？”
　　“？”
　　“！”
　　韩重问得太快，连宋绩溪和江雅都惊住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韩重连忙解释，“我很早就想学习这个手艺，准备拍一期视频，但一直没有联系到好的老师，现在你有这个机会，我就情不自禁了。”

　　韩重说完，偷偷看了一眼宋绩溪正在思索的神情，这个借口太拙劣，怕是自己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
　　“行吧，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宋绩溪考虑了十秒钟回复道。

　　江雅看看宋绩溪，又看看韩重，最后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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