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独黛

　　“哦，你要问的是梅姑吧？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骰子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混着赌徒们放肆的狂笑或者哀叹，季山棱处在这花椒墙之间，总觉得有些局促。
　　他还是第一次演赌徒呢，虽然连自己手下方才都说他演得也太逼真了。

　　那人面前堆着如小山般的铜钱，赢了季山棱好几场，此刻高兴得面上如沐春风，恨不得立刻撇了赌局与山棱义结金兰，说起话来也兴奋了几分：“我可跟你说奥。”
　　季山棱打探过，面前这位是个最近几年崛起的富商，听说是之前万念俱灰下抬手买了几只海船，本以为家底被掏空，他的赌运也就到头了，结果那才是他幸福生活的起点。

　　海船的运作，让他一跃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富商。

　　他对梁州的如意酒楼很是喜爱，尤其是底下的忘忧阁，那简直是他最中意之处。

　　在季山棱的观察下，这位算是最好接触的了。
　　于是，他与对方玩了几局，故意以新手的身份让对方放下了大半的警惕，再随口提一嘴忘忧阁的主人。

　　这富商就自然而然地提供了消息：“别的不说，梅姑相貌长得倒算是不错，近几年更是越长越年轻，往你面前一站，诶这不活脱脱一貌美小娘子嘛！我同你讲，在这赌桌上你不了解规则随便猜猜点数，这肯定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你要是去猜梅姑的年龄，那就是最大难事喽！”

　　季山棱拿指尖轻轻在骰盅上点了点，一副很是感兴趣的模样：“竟有此等趣事？难不成她竟有长生不老之术？”

　　“那我们哪能知道啊，总归是越看越貌美，倒是有人说她得了什么极佳的养颜之术，这若是让坊间那些个爱美的小娘子知晓了，她们怕是要日日缠着跑来这忘忧阁，好讨要讨要这术法了吧。不过......梅姑心眼子多得很，小郎君你可莫要去触霉头了哦，到时候休怪我没提醒你。”富商笑了笑，语气神秘，“我记得我刚来忘忧阁那会儿，也同你一样没见过世面，待了三天就输了三天，输到后来真可以说得上是‘一钱看囊’，乃至‘直褌’亦不留矣。也罢也罢，这种糗事也莫要再提了。我输得赔不上钱，也就顺理成章被人绑了去见梅姑，哪里晓得这样漂亮的娘子竟然做事狠辣如毒蝎，也是到了那时候我才知晓，这么一座赌坊竟然只靠一女子支撑着！”
　　他说到这儿，话里还有些委屈与怨愤，从位置上跑来了山棱边上，眼见着周围人没注意自己，因而一把捋开自己那宽大的幞头。

　　季山棱方才就瞧出来了：富商的幞头格外得大，包裹得也宽松，像是故意而为之，两角在脑两侧垂下，自然覆盖住了整个鬓角区域。

　　幞头一把被掀开，本该露出的左耳，却不在其位。

　　季山棱差点将今日进了肚的吃食全都一一吐出来。

　　伤口应当是好几年前便有的，其主人处理得不勤快，泛着阵阵恶臭。
　　富商却好像没察觉到这一点，依旧摆着怨愤的表情：“我是把小郎君当了好友，才勉强将自己的伤疤扒开来给你看的，你可别笑话了去。都怪那梅姑，若不是她，怎害得我到现在都没机会成亲？”
　　他将自己姻缘差全然归结到了梅姑身上。

　　“就因为欠了点钱，她就把我左耳割了去，说是要喂什么犬，当真是蛇蝎心肠，要我说啊，这些个女子各个都是越漂亮越有毛病！”
　　富商突然往他面前凑近几分。

　　季山棱屏住了呼吸。
　　果然还是因为最近杀人杀得少吗？

　　他以前面对着死人堆都不带嫌弃一下的，那血腥味可是恶臭得很。

　　真是奇怪，呕......他怎么......呕......对着人左耳净犯恶心呢？
　　他默了默：“还有其他的吗？”

　　富商自讨没趣，撇撇嘴将幞头重新戴上，叹了口气：“小郎君，你哪哪都好，长得一表人才，家底又厚实，背靠陈员外那样的人，啧啧啧，怎么偏偏对一个小小的赌坊主人好奇呢？”

　　调侃了半晌，富商随口道：“别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淞阳七年的冬天开始出现在这儿的，在她来之前，忘忧阁就已经在了，不过那个时候生意似乎并不景气，我那会儿正忙着打理岌岌可危的海船呢，至于她靠着什么接下这烂摊子，我就不太清楚了。”

　　淞阳七年冬。

　　又是这个耳熟的时间点。

　　季山棱面上依旧笑着看对方，心底却起了嘀咕。

　　这梁州难不成还真把淞阳七年的冬天当作什么节日了，到了这个时间点，什么事儿都赶了上来？

　　“诶，有件事你定会感兴趣！”富商突然道。

　　季山棱一听这就来了劲儿，两只耳恨不得竖得高高的。

　　结果，对方却道：“她是个喜欢吃荠菜粥的主儿，你若是想与她搭上关系，说不准能走这条路儿。”

　　季山棱：“......”什么鬼东西，怎么误会越闹越深了。

　　他无语地瞥了眼周遭，恰好看到手下朝自己比的手势，说是时辰到了。

　　他立马起身，朝富商行礼：“某还有点生意上的事儿，我们东家召我赶紧去瞧瞧，就先告辞了。”

　　对方语气里边满是遗憾：“陈员外怎得这般扫兴，竟狠心让小郎君就这般舍我而去，可惜啊可惜啊，我们下次定要再好好切磋一番，万万不能让旁的事惊扰了我们！”

　　“那是必然的。”
　　季山棱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他看这人怕是单纯看上了他是新手，好赢钱这一点。

　　要不是殿下先前吩咐过，约定的时辰一到，他们就必须立刻撤离如意酒楼，免得两头都被扣下，他定要好好比上一局。

　　看他不把那人输得哭爹喊娘。

　　/

　　“也是没想到，赌坊里头竟然还能藏个铸钱工坊。”
　　权玖早就清醒了，此刻对这件事情万分厌恶，“不过，怎么会修到妄城山这儿来？”

　　谢无昶忙问：“你知晓此地？”

　　“来过几次吧，之前官府放出话来让我们不要再进这山。”权玖不过十五岁，什么情绪都爱摆在脸上，这会儿发觉自己恰好就处在这恶山之间，表情还有些凝固。
　　“也是前几年的事情，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座山被称作‘绝户山’，顾名思义吧，反正只要进了这山就没人能活着出去，先前是有樵夫进了山砍柴的，结果没几天就浑身溃烂，无药可医，请不起郎中，回去躺几天人就没了，有人说是瘴气，只要染上这瘴气啊就洗不掉擦不掉，缠你一段时日就把你命给索去了。”

　　李珈洛听完此话，朝着四周望了望。
　　顶多算是有些山雾吧，倒也没有那么玄乎。

　　她靠着翠木而立，瞥了眼权玖。

　　权玖身上的绫罗裙被剐蹭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此刻显得分外凌乱，她失去了双目，只能靠不断皱眉与捏指尖，才能缓解内心的不适应与极度恐慌，她的脸是娇嫩的，白皙的肤色，与红润的脸颊，却带有一丝丝气血不足的迹象，怕是饿了许久，方才便将谢无昶之人带来的所有吃食都给吃光了。

　　“家眷数目对上了，郎君。”
　　苍术将将比对了一番人数，走了过来，刻意没叫“殿下”。

　　权玖的声音又虚弱地落下：“还有鬼火，嗯对，他们说这山上有一种很诡异的火光，只要是看见它的人就会自燃而亡。大人，我们......真的能离开这座山吗？”

　　“能。”谢无昶将手下递来的披风盖在了她肩上，“苍术，下山之后尽快让李青风带人劫狱，铸钱工坊的秘密败露了，他们未必不会跟我们鱼死网破。你们照顾好每一位家眷。”

　　俄而，他又温声提醒权玖：“下山的路上会有些累，你可以和我说说以前的事情，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

　　“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哦~”
　　系统神出鬼没，突然蹦出来的一句吓得李珈洛差点要尖叫出声了。

　　“诶，”系统莫名其妙问，“他们怎么知道出口在哪的？”

　　李珈洛跟着谢无昶下山，刚才的思虑全然被打断了，于是便分外想送个白眼给系统：“我怎么知道。”

　　“哦，你应该没有出手吧？”系统好心提醒。

　　“并没有。”
　　她忍下了头部的剧痛，咬牙切齿地反驳。

　　她也没必要什么时候都说实话的，对吧。

　　系统放心道：“那就行。”

　　走在前头的权玖藏不住情绪，开口便带着些许哭腔：“其实，封山以后我来过妄城山一次，只是那时候是赌气来的，所以并没有怎么观察过这座山。”

　　“你一个人来的吗？”谢无昶问。

　　权玖脸上浮现出一丝纠结，最后说出的话不知真假：“对，我一个人。”

　　谢无昶“嗯”了一声，状似关切：“那你一个人来这‘绝户山’，当时怕是危险得很吧？”

　　李珈洛“咻”得一下跑到他俩前头去，撞得谢无昶腕间衣袂上的丝绦也乱舞，她倒退着走路，面朝权玖，盯了人半天，突然觉得自己应当还有个“相面知微”的本领。
　　她一眼便瞧出，这小女娃定是在撒谎。

　　“危险肯定是危险的，还好我当时......”
　　权玖突然一踉跄，还好谢无昶扯住了她臂弯。

　　权玖开始后悔：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什么来过妄城山。
　　这下子更显得她在撒谎了......

　　“方才我的属下告诉我，和你常待一起的少年说过，”谢无昶松开了她手，继续牵着披风引路，“他常听你在意识混沌之时念叨酥油鲍螺。”

　　权玖咬咬唇，暗自责备那少年。
　　虽说这群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们，还自报家门说是权璜的旧友，他也不应该就这般轻易地将所有事情都全盘托出吧？

　　“你以前在家里就很喜欢酥油鲍螺吗，竟然这般想念？”谢无昶没什么恶意，像是随口开了个玩笑，话音落下自己便也扯了抹笑。

　　听着耳边的落拓笑声，权玖点点头：“是的。”

　　李珈洛盯了盯她的表情。
　　嗯，小女娃又在撒谎。

　　“大人，李大人让我来送急报。”有人着一身劲装，气喘吁吁地靠了过来，送上一物。

　　李珈洛立马撤回谢无昶身边，想看看是什么急报非要现在送上山来给他瞧。

　　“兵曹工，进宫，梁州”
　　李珈洛凑了颗脑袋过去，只依稀见着这几个字。

　　她皱皱眉，虽然对于左武卫将军崔瑞图是自己舅舅这件事一直没什么实感。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舅舅会和梁州也扯上干系。

　　难不成舅舅先一步得了铸钱工坊藏在梁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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